地宫的大门并未完全关上,而是留了一道缝。罅隙之间,一缕光泻出来,又清又透。

  漂亮青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

  木傀儡转过身,就看见雪发孩子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地宫的温度比上面低上许多,扑面而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得他的鼻尖都带上了红意。

  木傀儡名叫那克,这个名字是他刚生出灵智时他的主人给起的。在他的印象里,他的主人强大、狠绝同时也最擅长玩弄人心。

  只是最后……她也因为人心而死。

  她的后人,弦师血脉唯一的残存者,怎么回事这样的存在?

  秋离的气息实在太过内敛,像是被打掉所有棱角的宝石,一点都不似他的先祖那般锋芒毕露。甚至还和景断水缔结了在他看来堪称是耻辱的单向血契。

  在秋离抬起眼的那一刻,木傀儡看见了一双苍青色的眼睛。

  苍青色的瞳仁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映着晃晃的光,随着主人的心神撞出天真的回想。

  偶尔有那么一瞬间,这双眼睛也会像木傀儡印象中的主人一样闪过幽微光华。

  但终究是虚有其表。

  形似而神不似。

  “秋氏一族绝不可能为他人使役,你和那个剑修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木傀儡问。

  雪发的孩子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彤彤灯火把那道影子拉得很长,斑驳的光影犹如波动的水。

  一张白纸。

  木傀儡了然。

  难怪最擅长玩弄人心的弦师一族会有这样天真的表情。

  “哼,也就是说,那个剑修趁人之危是么?”木傀儡显然不怎么开心,“也罢。天极宫内有不少能帮你解除血契的法宝。”

  “还有。”木傀儡眯了眯眼睛,“和你来的那个剑修,他的身上有白溪秘境的钥匙。”

  “你记得把它拿回来。”

  白溪秘境本就是秋氏的东西,也只有秋家的血脉才能发挥出他最大的价值。

  秋离:“钥匙?”

  “不错。得此钥者可打开白溪秘境,不出意外,你是由他带进来的。”

  “白溪秘境本事吾主的一方小天地,六百年来却变成了别人搜刮天材地宝的地方。你是吾主的血脉,唯有你才有资格继承这方秘境。”

  “旁人获得钥匙,却也只能打开这方秘境。但你不同,秋家的孩子,那道钥匙整个白溪秘境便任你做主,到时候这方秘境便能任你掌控。”

  “灵植也好,宝器也罢,甚至是……所有秘境中的人。”

  雪发青年终于微微地抬起眼,喉结微动,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道:“那请前辈送我进去。”

  “但是,我不会从他那里拿走秘境的钥匙的。”

  ......

  秋离的身影消失在了天极宫门口。

  仅仅一炷香之后,天极宫外,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准确地来说是三名。

  只是……

  其中两个,虽然胸膛的起伏能证明他们从存活,木傀儡依然不能把他们称为活着的人。

  那个看起来很英气的女人拖着奄奄一息的阴柔男子和老者,随着女人的拖动,地上划出了两道很明显的血痕。

  木傀儡打量着眼前的女人,看她衣服的制式应该是南州那边的门派出生。可她又生得很高,全无南州女子特有的小家碧玉的温婉。正相反,女人的眉眼很锋利,面颊的伤痕猩红,一看就不是凡铁所伤。

  是要留疤的。

  仙洲的那些女修一个个都很爱惜自己的容颜,可是这个英气的女人看起来却对脸上的伤口毫不在意。她的周身弥漫着浓重的血气,利如刀,烈如芒,化作凛冽一线窜入木傀儡的鼻腔。

  女人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把那个阴柔青年和老者像是两坨垃圾一样扔在木傀儡的面前。

  她缓缓抬起眼,于是黑影看见了那双瞳仁之中跳动着的疯狂的火焰。

  那双眼睛幽幽地泛着暗红,黏黏腻腻地附在人的脊骨上,像是在血泊里浸染了似的。

  血瞳......

  只有魔修才会有的血瞳。

  女人的衣服制式打一眼就知她是清正的门派出身。黑影约摸着能猜到些其中的弯弯绕绕,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这与他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何人闯我天极宫?”他问到。

  女人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一些浑浊,不似妙龄少女那般清脆,“揽月宗,庄诺。”

  “天极宫的规矩晚辈全部知晓。两条人命换两件至宝。”庄诺指了指地上的咸坚白和老者,看两个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两团死肉,“希望前辈遵守诺言。”

  天极地宫的规则让木傀儡不能拒绝庄诺的进入。他眯了眯眼睛,对着庄诺道:“若想对天极宫不利,我劝你收起心思。”

  庄诺笑了一下,舌头舔了一圈牙齿,疯狂无比,“前辈误会了,我对天极宫和它的继承人,甚至是宝藏都没有任何兴趣”

  “我进天极宫,只是为了保证景断水能在雷劫出来之后第一个看见的,是我。”

  ……

  雷域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虚无。

  盘根错节的藤蔓蜿蜒而上。景断水所到的地方,藤蔓都会像是在为了欢迎他一样开出暗红色的小花,层层叠叠仿佛融进苍茫的夜幕,危险而美丽。

  另一股气息毫无征兆地闯入这里,冰冷的温度不适合这些花的生长,于是刚刚还开的娇艳的红花霎时间都合了回去。

  景断水听见响动声, “我知道是你,阿离。”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一切都在漂亮青年的预料之内。他眨了一下眼,微微地抬起下颚,然后伸出手,像是寻常富贵人家公子一样使唤人:“你来的正好,我看不见,希望你能来做我的眼睛。”

  景断水碰了一下藏在袖中的蜃珠。

  漂亮的衣袍,精致的容貌,只需要起一个势便能在人的心头蓦地一撩拨。

  白玉一样的手选在半空之中,像是无声的邀请。

  “带我离开这片雷劫。”景断水的声音微微抬高。

  他的耐心即将耗尽。

  上辈子就是众星拱月的,小少爷的脾气算不上好。

  雪发青年顺从地牵着景断水,带着他踏入了劫云之中。

  第一道雷落下。

  劫云的伤害全部由秋离一个人承受,天极宫意志估计到这一点,因此降下的雷劫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但这不代表秋离能够在这片雷域之中全身而退。

  突如其来的电流让秋离的身体踉跄了一下,连带着让景断水也险些摔倒。

  景断水下意识地手上使了一把力,秋离这才没有扎进满是尖刺的荆棘花丛之中。黑暗到底还是影响了景断水的思考,有一件事情被他忘了——他在处于一个半瞎子的状态。

  看不见,自然也就避不开道路之上的障碍。

  慌乱之间,景断水的手腕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荆棘,荆棘在他的手腕上划出了一条细细的血口子。

  很疼,但是好在伤口不深。

  因为血契的缘故,秋离的手腕间也出现了一道伤痕。只不过这道伤痕明显比景断水的要严重许多,殷红的血液一直没有止住。

  许是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的面色也苍白了许多。

  “主,主人。”秋离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

  景断水自认不是一个好人,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底线。

  他会刁难会算计秋离,会为了自身利益,将秋离变成自己的奴仆来把他对自己的威胁降到最低。

  ——但他没有忘记,秋离经历的一切都是无妄之灾,罪魁祸首是这具身体的上一个主人。

  正因如此,景断水一直将他对秋离的打压和伤害调整在一个他自认为无伤大雅的范围之内。

  甚至于,其实小少爷心底的一角还藏着愧疚。

  尤其是现在。秋离腕间这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并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

  这是自己渡雷劫时不小心造成的伤害。

  不过道歉?一是不符合人设,二来众星拱月的小少爷从没向任何人道歉。

  天空中的积云传来沉闷的响声,第二道雷就要落下——

  他需要给予秋离一点儿补偿。

  腰间春带彩的翡翠微微地响了一下,在雷落下来的一瞬间,在景断水和秋离身边撑起了无形的保护罩。

  也不知道天极宫意志是不是察觉到了景断水在使用法宝,这第二道雷来得又急又烈。等到第二道雷被化解感觉,玉佩出现了一道裂痕。

  秋离是天极地宫宫主的后人,无论如何,天极宫的第二道落雷都不可能对他产生致命的威胁。

  景断水耗费一件天阶法器挡下雷劫,最多也就是让秋离好受上那么一点儿。

  怎么看也不像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啧,可惜了。这块玉佩就这么坏了。”话虽这么说着,景断水的语气之中却并没有显得有多么惋惜。他随手摘下了腰间的玉佩,在手里掂量了两下,玉佩的流苏打了一下秋离的面颊。

  “反正也没有用了。喏,这块玉佩就送给你了。”

  玉佩虽然作为法器已经没有用了,但这么一块好料子,还是很值钱的。

  他马上要做的事情对秋离来说大概是无妄之灾,这块玉佩算是给秋离的一点儿补偿。

  雪发少年沉默地接过玉佩,瞥了一眼上面带着的裂纹,苍青色的瞳仁愈发沉峻,像深不见底的海。他喉结动了动,问:“为什么?”

  景断水不知道这句为什么问得是他帮秋离当下最后一道雷劫的原因,还是问的送他玉佩的原因。

  他也懒得去探究,懒懒地回:“心血来潮罢了。”

  雪发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景断水不知道,在南疆,只有恋人之间才会以玉相赠。

  第三道雷落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景断水听见了一阵金属落地的脆响。

  他下意识地顺着声响望过去,在荆棘遍地的花丛中,他看到了一丝微弱地光亮。

  夜盲症让他的视力不好,可不代表景断水不知道那点光亮意味着什么。

  红色的绳子穿起金色的小牌,金牌之上一笔一划地刻着秋离的名字。

  ——这是秋离说得那块在混乱之中不慎被丢弃的命牌。

  而如今,他从雪发青年宽大的衣袖之中掉落。

  景断水的身形缓缓地僵住。

  “你的命牌没丢。”景断水瞬间明白了一切,“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