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整个东京咒术高专都被如银的月光笼罩,只有五条枫的宿舍里还亮着一豆暖黄的灯光。这几天过得着实忙碌,现下大家都早早去睡觉了。五条枫却还坐在书桌前,面前摆着一本书,书页已经许久没有翻过了。

  窗户没有关,薄纱窗帘隐隐透过了夏夜的蝉鸣与微风。忽然一阵风起,薄纱飘飘荡荡了好一会儿才重归平静。五条枫看了看,起身去把窗户关严,当他关好窗户转过身的时候,椅子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奴良陆生显现出了妖怪的形态,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来得好晚。”

  “没办法,咒术高专外面的结界超级严密的样子,我也是费了好多心思才成功潜入的呢。” 奴良陆生假意抱怨,见五条枫坐在了床上,就把椅子挪过去挨着坐。

  “倒是你,没事吧?我听说京都那些人趁我走了就把你抓起来了。”

  “既然连这个都知道了,那应该也能知道之后总监部就被掀飞了嘛。”

  五条枫答得轻松,但是奴良陆生却明显并没有采信。他拉着五条枫上上下下检查了一个遍,确认他的确没有受伤才放开。

  “你做这种不在意自己身体的事也不算第一次了……”他嘟嘟囔囔地抱怨。

  还真不能怪奴良陆生反应过激,现在的五条枫是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的模范好少年,是一堆疯子咒术师里难得的正常人,但是只有一起长大的奴良陆生才知道曾经的五条枫是什么样的——

  那可是说“问题儿童”都客气了的程度。

  即便是现在,虽然表面上看五条枫已经毫无端倪,但是一个不小心,他还是会显露出那些曾经让陆生心惊胆战的特质来。

  五条枫任他检查,嘴上已经说起了正事。

  “陆生,你还记得你和我说过的土地神的事情吗?”

  “土地神?你是说,最近土地神的诞生越来越少的事?”

  这也是奴良组一直在犯愁的问题。新生的神祇越来越少,同时因为人们逐渐不再信仰神明,原本的各方土地神们力量也在减弱,无力再庇护信徒。两方叠加起来,近几年恶妖伤人事件的数量逐年上升,在最近已经达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

  奴良组作为妖怪的领袖,同时也有维护治安的义务,所以这也算奴良组少主的分内之事。陆生之前那么急着赶回东京就是因为又出现了一起土地神消亡事件,他作为新掌权的少主不得不回去处理。

  但是妖怪与咒术师的世界素来交集不多,若非大事极少联合。奴良陆生也不知道五条枫去了一趟总监部,怎么回来先提起了妖怪方面的事。

  五条枫紧接着就给他解惑了。

  “妖怪世界中,代表着‘畏’的土地神们逐渐失去了活力;而咒术世界中,代表着‘诅咒’的咒灵们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强。陆生,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关联吗?”

  “……确实。”奴良陆生也端正了神色。他并不愚蠢,只比起五条枫那天生敏锐到近乎预言的直觉,他就显得没有那么突出而已。

  现下五条枫把蛛丝马迹都摆在他的面前,他也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的关联。

  “你是说,‘畏’与‘诅咒’之间……”

  “其实是一体的。”

  五条枫接下了他的未尽之言。

  两个小少年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神中都是惊涛骇浪。

  “如果说世界被分为表里两层,那么一半就是普通人生活的表世界,另一半是 ‘畏’和‘诅咒’形成的里世界。里世界由妖力和咒力两种力量支撑,它们原本是平衡的。”

  五条枫从书桌上拿过一个水瓶,透过透明的瓶身可以看见里面还有半瓶水。他把瓶子平放在手心上,水面平稳地维持在中间。

  “但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件特殊的事,导致两方的力量开始失衡,就像这样。”

  他倾斜掌心,水开始流向低的那一端。

  “我猜,这一切始于千年之前的天元结界,力量的失衡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积少成多,其后果到了千年之后才逐渐显现。”

  这委实是一个非常简单易懂的说明了,站在这里的哪怕只是一个小孩子,也能毫不费力的听懂。奴良陆生作为统御百鬼的奴良组少主,理应不缺乏相关的灵敏嗅觉,能想到这样的事实背后代表了什么,但是他最后问出口的却是——

  “……这就是你宁愿自己被抓进总监部的地牢里,也要确认的东西?”

  五条枫没想到他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愣了一会儿才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先关心正事!”

  在这种严肃的时刻,难道不是应该关注更宏大的议题吗!比如人啊妖啊两族对立什么啊什么的,突然又把话题绕回到他的身上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来坦白这件事,甚至尽可能地想好了如果陆生生气了要如何补救挽回,但是竹马这样的反应让他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措又茫然。

  奴良陆生却反而笑了。“因为我相信你啊。”

  半妖的瞳色是血一般的红,五条枫曾经见过无数次这双眼睛锋锐无比,如同出鞘利刃的样子,却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样的一双眼睛也可以这么温柔,仿若一泓春水。

  “因为人就是这种除了理性之外还会相信感性的生物,在我印象中的枫,就是那种无论面对多么困难的抉择,都能两全其美的人。”

  “所以,我相信枫。”

  五条枫一时哑然。

  两个少年就这样凝视着彼此的眼睛,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却涌动着某种暗流。

  过了一会儿,五条枫突然别过头,不再看陆生的眼睛,不管不顾地一迭声说道:“可是这次我没有把握了,陆生。日本已经以这种模式运行了千年,可是我手里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证据和猜想,仅凭这些就要颠覆整个里世界的根基吗?万一我失败了呢?万一努力到最后还是……”

  “别怕。”五条枫拒绝了对视,陆生却用手把他的脸捧回来,坚定又温柔地宽慰自己钻了牛角尖的竹马:“你听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

  “而且这明明是千年前留下的烂摊子,能被你发现,还愿意去收拾就不错了!就算你一个人没能全部搞定,还有下一代、下一个千年,不要总是把所有责任都担在自己肩上。”

  五条枫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似乎想勾出一个笑容,但是努力了半晌还是失败了。

  他终于说出了最深的顾虑:“可是陆生,我不确定如果我修改了结界,最终的后果会如何……相信天元结界建立的时候,当时的初衷肯定也不是为了让咒灵越来越强,让咒术师沦落到如今的境地的,可是千年之后的最终结果就是如此。那么我现在做的,就一定能达到最初的目的吗?”

  还有几句话,他咽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事到如今,无论是咒术师一方还是妖怪一方,他都建立起了深厚的羁绊。如果在这个“把水瓶扶正”的过程中任何一方出现了什么问题,他要如何取舍?做出取舍之后,他又要如何自处?

  看见更多、知晓更多的天赋,注定伴随着阴魂不散的诅咒。

  在刚刚发现结界的秘密的时候,得知真相的喜悦还能暂时冲淡隐藏其后的忧虑,但是在夜深人静的现在,一切光明背后的阴影就同时翻涌了上来。

  “没关系。”奴良陆生只是坚定地回答道:“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和你一起。”

  无论是幼时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还是现在关系到整个里世界的重要决断,他都一如既往地选择了支持五条枫。

  或许在初识的时候,五条枫还会疑惑为什么自己可以得到这样的优待;但是现在的他却已经心知肚明。

  “陆生。”五条枫突然出声。他神色郑重,向着奴良陆生倾过身去。

  “要接吻吗?”

  奴良陆生万万没想到会突然被问这样的话,顿时热意犹如燎原之火,呼啦一下把他的脸颊烧了个透。他一时几乎要跳起来,但是失败了——五条枫倾身过来的时候,手撑在了他的膝盖上,其实没有用多少力道,却如同定身符一般把他定在了原地。

  对面的少年还在持续拉近距离,可是那双眼睛却明澈得毫无杂质,仿佛不谙世事的孩童。

  奴良陆生僵坐原地,天人交战了一番之后才艰难开口:“枫,你现在不冷静……这样就做出决定是不负责任的……”

  五条枫歪了歪头,现在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他眨眼的时候仿佛睫毛都要扫到奴良陆生的脸上。

  “为什么?”他问道:“难道我们现在不应该变成恋人吗?”

  这样的问题一问出来,奴良陆生心里那残留了一点躁动也被泼了冷水——能问出这种问题,五条枫明显并不是真的因为爱恋而心动,只是通过一些神奇的逻辑推理,不知怎么得出了“现在应该谈恋爱”的结论。

  “恋人不是‘应该’,而是……”

  正当奴良陆生绞尽脑汁地想给毫无常识的五条枫科普一下什么才是开展恋爱关系的正确时机的时候,宿舍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两个监护人笑笑闹闹地走进来,夏油杰手里端着一个餐盘,正在说着:“小枫,我看你房间灯还亮着,快来试试悟亲自下厨做的……”

  “哐当”一声,五条大少爷亲自下厨做的不辨原貌的黑暗料理掉在了地上,还滚了一圈。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它了。

  两个可怜的、纯情的监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姿势暧昧,脸都快要贴到一起去了的小朋友们,陷入了世界观破碎的巨大震荡中。

  良久,夏油杰才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小枫,你才几岁,不可以这么早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