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提心吊胆守了一夜,东方泛白仍不敢开殿门,直到寺人过来送饭,隔着门问清楚,才知道昨夜周章密谋造反,事发被抓,现在正在处理呢。

  刘隆醒来就被王娥拘着,也听到寺人的回话。

  他原以为谋反这个词离自己很远,没想到一旁的宫殿就住了这样一个胆大妄为的人,震撼之余还有些好奇。

  江平更是好奇,他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大阵仗。谋反?谋谁的反?

  刚想到这里,江平蓦地低头看向抱着碗喝羊奶的刘隆,顿时脊背一寒。

  既然是谋反,那肯定是谋皇帝的反,图谋他大外甥屁股下的龙椅!

  江平顿时放下搅肉粥的银勺,让王娥伺候刘隆吃饭,又给刘隆提了一句,起身要去打探情况。

  出了前殿,他的眼睛往四周一扫,只见五步一岗,十步一人,戒备森严。一路走到周章居住宫殿前,被守卫的寺人拦下来。

  拦人是与江平同级的小黄门,见到江平,脸上习惯性地堆笑,但立马又收敛起来,悄悄用手指了殿内,然后冲江平摇摇头,低声道:“陛下、大长秋、尚方令还有中郎将都在里面。”

  江平道谢,道:“圣上听闻有人作乱,放心不下,命我来探望陛下的安危。”

  小黄门感动道:“圣上对陛下一片孝心。陛下正在里面处理事情,我不好让你进去。这样吧,江兄你且在一边候着,等大长秋或尚方令出来,我问问他们能不能让你进去。”

  江平被谋反弄得手足无措,借皇帝的名头,打着关心皇太后的名义,过来探查事情,本来就心虚,听到小黄门这么说,竟然真的侯在外面。

  没过多久,蔡伦出来吩咐事情,一眼瞧见江平,走来问道:“圣上可好?”

  江平回答一切都好,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蔡伦先转头斥责那小黄门道:“江黄门奉皇命而来,怎可让他在外面久等?”

  江平闻言一愣,心思转过来,又为小黄门求情,道:“不怪他,实则是圣上担忧陛下安危,得知陛下一切安好,又见陛下有正事,遂不敢打扰。”

  蔡伦闻言这才放过小黄门,念在江平为他求情的份上,罚了他一个月的俸禄,自己则领着江平往屋里走。

  “周章勾连南军里的人,要立平原王为皇帝,被陛下发觉,如今证据确凿,正在殿内处理这事呢。你进去后,先不要出声,等陛下问了你再答。”蔡伦说道。

  “小子多谢尚方令提点。”江平忙道。

  蔡伦低声说道:“年轻人胆子大是好,但在宫中时刻谨记要多听少言。”

  江平不明所以,口上道谢。两人进了殿内,江平在末班站了,悄悄抬头瞧了一眼,只见皇太后坐主位,张禹左首坐,司徒鲁恭右首坐,邓悝和郑众分列皇太后身侧,殿下跪着司空周章。

  “人证物证俱在,周章你可还有别的话要说?”邓绥脸上不辨喜怒,沉声发问。

  周章知道大势已去,但他不仅不认罚求饶,仍要一抒胸臆。

  “如今国家水旱潦灾,正唤明君之际,陛下却贪图孩童年幼,废长立幼。平原王胜乃是先帝长子,聪颖好学,陛下反而置之不用,立了一个不知事的孩童。”

  “车骑将军无寸土之功,却命为三军统帅。任尚一介罪臣,致使西域生乱,陛下不仅不怪罪,反而加恩于他,命为征西校尉。”

  “儒生高士寂于空庭,刑余赘阉哗于朝堂。昔日先帝在时,朝廷人才济济;陛下揽权,外戚宦官窃居高位。陛下德行不修,上天才降灾与百姓苍生!”

  “有心诛贼,无力回天,呜呼哀哉!”周章神情悲怆,伏地大哭。

  邓绥神色未变,一脸沉静,待周章说完,才说道:“周公你错了,大错特错。平原王身有锢疾,圣上康健聪颖,先帝才立圣上为储,当日诸公有目共睹。先帝驾崩前,因圣上年幼,故以国事托朕。”

  “朕临朝以来,战战兢兢,夙夜经营,问政老臣宿儒,征辟贤良方正,罢郡国供奉,减宫中用度,亲躬抚育圣上。”

  “陈留李充,德行高妙,车骑将军折节相请。弘农杨震,人呼关西夫子,将军闻其贤,举茂才。周公可观将军幕府,可有贤士大儒寂于空庭吗?”

  “若上天以朕德行不修,降灾百姓,朕愿一死谢天下。周公博古通今,可曾读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国家危难,百姓流离,正当君臣同心同德,周公却因一时之忿,密谋叛乱,抛先帝之恩德,置苍生于水火。”

  ……

  江平竖耳朵听了半天,弄明白了原委。这周章勾结南军想要立大皇子为帝,然后把圣上和皇太后一并废了,并诛杀邓氏和郑众一众官宦。

  江平浑身一寒,又如醍醐灌顶,乍闻谋反心中生出的那层浅薄的惊乱碎裂成片。他突然明白,圣上是依赖皇太后的,当年皇太后力争他为皇帝,现在又是皇太后粉碎叛乱。

  没有皇太后,年幼的圣上什么都不是,随时都可能被废掉。江平想毕,头皮发麻,背后汗出如浆。

  他的心乱糟糟的,勉力集中精神,听殿上皇太后最后的宣判。

  因周章犯了谋反之罪,太尉张禹与司徒鲁恭不敢为他求情,本以为周章会得个夷三族。万万没想到,邓绥的处罚在二人看来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邓绥命张禹写了一道声明周章罪名以及将其罢免的诏令,然后又命邓悝将周章送回家中。

  仓皇悲愤的周章被将士架出去,一路押送到家中,这样难堪的场面对于周章而言比死亡更难受。

  邓悝骑着高头大马,回头瞥了眼周章,不屑地啐了一口。就这水平还敢和他二妹妹斗,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天高地厚!

  邓悝知道这周章在京师名声极好,素有“英豪”“大儒”“高士”等美称,为了折辱他,故而走得极慢。

  种花家自古都爱看热闹,有一两个吃螃蟹人的不曾被兵士驱赶,其他人瞬间都围上来,仿佛在看稀罕玩意。

  “咋的啦?”

  “看样子是个大官哩!”

  “犯法啦,前些天有几个贪官被杀了……”

  “这个也是吗?”

  ……

  众人议论纷纷,邓悝本来还要说几句周章所犯的罪行,耳朵却听到这些百姓越说越离谱,从贪污受贿说到强抢民女逼良为奴,再说到道德败坏孝期狎妓。

  邓悝看见周章羞愤欲死的表情,瞬间不解释了,默默闭上嘴巴。虽然谋逆罪重,但周章这位以品行入仕的官员,说他道德败坏,似乎比谋逆罪跟具有杀伤力。

  邓悝率人将周章送回家中后,又指挥兵士将周宅团团围住,他倚靠在门框上等待圣旨。

  只是这周章家的宅子低矮狭小,连邓氏的下人房都不如

  。周章的几个儿子形容猥琐,如履薄冰,似乎怕被一并砍了。

  邓父在时对儿女们严加管教,但那毕竟是管教,督促他们兄弟姊妹读书上进,禁止他们沾染贵族子弟毛病。骂罚不管用了,有时还会用上马鞭,妥妥的一个严父。

  一众兄弟姊妹中,唯有二妹妹最得他欢心,不仅没有因为女子的性别或年幼看轻她,反而把朝中的大事都与她一起商量。

  即便是最散漫的幼弟,读书骑射不行,但天文算数有几分可取,若将来没了家世,也能谋生。

  当年大姐难产而去,阿父怕大姐留下的幼女受人磋磨,不顾病重的身体,将外孙女接回自家来养。

  他们兄弟姊妹同心同德,与当年父亲的教育分不开。想起阿父,邓悝又瞧了眼周章家衣不蔽体的儿子们,对周章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来。

  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枉为人父。

  很快,邓悝等的人来了。来人是一位中常侍,姓李。李中常侍生得英武,正是昨夜围周章宫殿的人之一。

  李中常侍下马,脸上挂着笑容,冲邓悝道:“奴婢身上有陛下圣旨,不便行礼。”

  邓悝忙站直身体,让出一条通道,亦笑道:“陛下的事情要紧,中常侍请。”

  李中常侍颔首,被一群小黄门寺人簇拥着进了院子,让周章出来接旨。

  自从邓绥临朝称制后,原先世家子弟担任的什么黄门侍郎、侍中、中常侍等职,除了邓氏宗亲,大部分都换成了寺人担任。

  这道圣旨乃是张禹所拟,他对周章所做的事情既痛恨又痛惜。

  在皇太后的眼皮底下,痛恨占据了上风,而且这谋反之罪谁沾谁死,即使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周章从宫门被将士架到家中,斯文扫地,窘迫至极,再听到圣旨的内容,脸色连一丝血色也没了。

  圣旨上写着:“周章身非负图之托,德乏万夫之望……如令君器易以下议,即斗筲必能叨天业,狂夫竖臣亦自奋矣……”①

  李中常侍宣完旨,似笑非笑地看了周章一眼,然后带人又呼啦啦出来,朝邓悝行了一礼,上马回去复命。

  他才没有兴趣,去踩一个将死的人。徒惹纷争,何苦来哉!

  李中常侍

  走后,邓悝没有等多久,里面就传来哭声。

  周章自杀了!

  刑不上大夫。邓绥给周章留了体面,但其实也没剩多少体面。周章赖以为傲的名声没了,又被同僚在圣旨上定性刚愎自用、不自量力以及野心勃勃。

  这对于周章的打击比死还难受,于是周章选择自杀,保留最后一点颜面。

  听到哭声后,邓悝这才带人进去,刚踏进门,就一眼望见堂屋的情况。

  几个男女围着一个尸体在哭,透过斑驳的窗户还能看见挂在房梁上的半截绳子。

  邓悝以目示意,一个将士上前拨开周章家人,查验尸体。然后,他过来禀告说,罪臣周章已经自杀身亡了。

  按照一般的流程,周章自杀后,要籍没家产。当年窦宪被迫自杀,家产籍没;阴后父亲自杀,家产籍没。

  只是这……

  冬日的寒风从破了洞的窗户里吹进来,让人禁不住打了寒战,屋内屋外一样冷,甚至屋内不得阳光比外面还冷上几分。

  这屋子如雪洞一般,缸里的余粮恐怕都没有老鼠洞里的多。

  若非周章犯了谋反罪,就冲这一贫如洗的家,说不定抄家的将士还要感动一番,补上几千钱为周章买棺材埋葬呢。

  痛打落水狗这事,实在没品。

  “走!”邓悝招呼众人离开,回到皇宫复命。

  周章死了,不代表这事已经完了。周章是三公,名头又大,处理他,邓绥慎之又慎。

  至于其他人,邓绥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平原王府长史景世兰、两名五官中郎均判腰斩、妻子籍没。其他首鼠两端之人流放日南郡。周章交好的人要么降职,要么罢官。

  对于谋反案件中关键人物平原王刘胜,邓绥念他年幼无知,被周章攀扯,赐予钱帛金银器物以作安抚。

  至于平原王刘胜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邓绥没有追究。如今国家罹难,正是众志一心的时候,一个放在眼皮底下的平原王翻不出什么风浪。

  他活着,比死了的价值更高。再者,他是真有痼疾,能不能活到成年还尚未可知。邓绥将周章谋反未遂案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自此一事后,皇太后和邓氏的威望更上一层,就

  连江平也在刘隆身边承认并说起邓氏的好话来。

  当日,周章被带走后,张禹在一旁拟旨。邓绥叫来江平,问他圣上情况。江平一一说了,又代刘隆着重表达了对皇太后的孝心。

  邓绥脸上露出笑容,道了自己很好,让刘隆在殿内念书,她处理完事情再看他。

  江平回到殿中,喝了一大碗水才缓过神来,皇太后和邓氏目前不仅不是陛下的敌人,反而是陛下的保护神。

  江平对皇太后及其家族的态度因此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弯转得太大,差点把刘隆甩下车。

  “陛下圣明,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圣上,你以后千万要听陛下的话,不可让陛下生气。”江平谆谆教导,恨不得把自己脑袋中现想现学的恭敬姿态交给刘隆。

  “你低头。”刘隆抬头,认真地看着他道。

  江平不明所以地俯下身子,视线与刘隆相平。只见刘隆伸出手覆盖在江平的额头上,半响,喃喃自语道:“也没发烧啊!”

  没发烧,怎么就发起癔症,难道被周章谋反吓破胆了?

  江平:……

  江平深吸一口气,若这孩子不是皇帝,他一定将人提起按在腿上,打一通屁股,竟敢消遣起亲娘舅来!

  不气,不气,三四岁的小孩最猫憎狗嫌。

  说到刘隆的年龄,过完年就是四岁,确实可以启蒙了。

  邓绥心中原有几个人选,但仔细想起来,都不合适。她自己政务繁忙,处理朝政常常通宵达旦。

  大兄邓骘外出征战,三兄邓悝举止有些轻狂。曹大家……学问极好,但性格有些不合时宜,而且先帝与自己对她格外敬重,若再为圣上师父,只怕不妥。

  邓绥从年底想到年外,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这人的品行学识自然要一等一,不能迂腐,又不能敌对邓氏。

  让大兄邓骘为皇帝师,是邓绥很早之前就打算好了。但邓骘不在雒阳,这打乱了邓绥的计划,她只好作罢,另觅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