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得娇里娇气的刘隆被江平压着喂药吃饭,精力一天比一天好,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健康。许是药喝多了,刘隆嘴里都是苦味,天天盼着喝蜂蜜水。

  然而自从太医宣布刘隆病愈后,江平就控制了他每日摄入蜂蜜水的量。

  “蜜、蜜、蜜!”刘隆拍着漆碗,不顾成年人的体面对王娥说道。

  王娥摊手无奈地对小皇帝说道:“陛下,江黄门不让你喝,我也没办法。”

  “走、不知道。”刘隆盯着王娥说道。王娥没有回话,下巴一抬,看向刘隆的身后。

  “哼!”江平刚从外面回来,就听到小皇帝唆使王娥偷蜂蜜水给他喝,气得将人抱起来,朝他屁股呼了一巴掌。

  “我这样做难道是为了自己?前朝有个公主喜欢吃蜂蜜,身边人的也不节制,最后一口牙都烂没了,年纪轻轻连肉都嚼不动。”

  江平一边说,一边看刘隆的嘴,查看他的牙齿情况,道:“这才扎几颗牙,就不想要了?”

  刘隆听完,猛地回过神来,怎么竟然把这个忘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牙齿,才能享受美食。

  江平被刘隆那副双手捂嘴的惊恐模样逗笑了,乘胜追击道:“还吃不吃蜂蜜水?”

  “不,要牙。”刘隆心悦诚服地认输。

  “这才是好孩子。”江平夸赞一声,将人放到榻上,看他拿攻城器械玩耍。

  江平曾有个征战沙场的梦,可惜家境贫寒,到了宫中做寺人。他是当不成大将军了,就把梦想投射在刘隆身上。

  他找尚方令为小皇帝订做了一套攻城器械玩具,作为刘隆病愈的奖赏。这套玩具对于心智不成熟的孩童尚显幼稚,但对于刘隆刚刚好。

  这套用桃木制成的玩具一出现,就迅速打败沉香木“小香猪”和金丝楠木“小金狗”,狠狠抓住刘隆的心,一跃成为他的心头好。

  江平坐在床榻一侧,眼睛里是刘隆用手推着冲车去撞云梯,嘴上和王阿姆说话:“这宫中的日子越过越不如从前,从上到下节衣缩食。我向太官令给陛下要燕窝,太官令给我弄了一盅鸡汤。”

  王阿姆也跟着念叨:“我的份例倒没怎么动,就是鲫鱼瘦了些。鱼虾都是从鸿池或者上林

  苑捞的,上头说节俭,下头跟着糊弄,那些大鱼大虾,宫中没吃,就便宜外面那些人了。”

  江平道:“我们侍奉在陛下身边,太官令那边不敢克扣,但那些宫女寺人的份例变成了三天吃一顿荤,好多人心里不满呢。”

  王阿姆奇怪:“皇太后不是说了,宫中的奴婢恣其去留,既然不满,为何不走?”

  江平闻言嗤笑一声,趁着刘隆愣神听他们说话的功夫,夺走他手里的冲车,拿来把玩。

  刘隆见坏舅舅又在逗他,嗷地一声,给投石机装上有他半个拳头大的藤球朝江平打去。

  竹编的空心藤球被投石机抛出,撞到江平的手,弹跳了几下,滚到王娥身边。王娥捡起来,送归刘隆身边。

  “在宫中只是吃得不如以前好,但现在这年景到了外面吃不饱。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择。”江平言语之中带着一股嘲讽。

  七月底,部刺史将要出发巡视十二州。走前,邓绥召见了司隶校尉和部刺史。

  汉武帝分天下十三州,设刺史,以“六条问事”监察地方。西汉后期刺史权势加重,在新莽时改称州牧。

  光武帝时罢州牧,重置刺史,分天下为十三部(州),设十二部刺史,余下一州设司隶校尉。①

  邓绥坐在上面,看着殿下的十三人,他们是中央派去监察地方的耳目。

  如今三十多个郡国遭受水灾,田舍房屋淹没,百姓流离所失。但这却是一些豪强大族扩张的好时机,吞并田产,低价购买奴婢,恣意妄为。

  势豪之家隐匿田产人口,不缴赋税。国家财政缺钱,只能从百姓身上收税敛财,百姓活不下去,只能投入势豪之家或流亡。如此恶性循环,苦的是百姓,亡的是国家。

  “郡国水灾,百姓罹难,朕日夜难安,唯恐一些郡国为了政绩粉饰太平,致使百姓求助无门。又恐二千石与地方豪强勾连,狼狈为奸,侵吞良田,逼良为奴。”

  “朕派诸位巡察地方,望诸位以苍生为念,不畏强权,不阿从权贵,不包庇奸人。”

  司隶校尉和刺史忙道:“谨遵皇太后陛下教导。”

  邓绥勉励他们几句,就让他们退下为奔赴各州做准备。

  十二部刺史中有两名出自邓氏宗族。邓绥

  将他们安排到受灾最严重的冀州和幽州,希望这两名族兄能抑制豪强,稍解百姓之苦。

  渔阳传来消息,鲜卑过来劫掠,没有大肆进攻州郡。渔阳太守张显一众阵亡,有一部分原因是张显刚愎自用,轻敌冒进。

  现任护乌桓校尉是邓绥的堂弟邓遵。父亲在时常说堂弟有先祖之风,想必他能守住幽燕之地,邓绥如是想道。

  一桩桩事情中,唯有小皇帝的痊愈让邓绥稍感安慰。邓绥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来到前殿,陪刘隆玩了一会儿攻城器械才回去。

  路上,她心中蓦地涌现了一个主意,既然皇帝对兵事有兴趣,那就等他稍大,择家族中擅兵事者教导他。这样一来,皇帝与邓氏的联系更紧密了。

  邓绥素日举止雍容,言语舒徐,甚至让人忘了她出自将门。

  邓绥的祖父邓禹是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父亲邓训既能打仗又能抚民,叔父邓鸿官至度辽将军北击北匈奴,堂弟邓遵又任护乌桓校尉。

  东汉诸将皆有儒者气象,邓氏一族也不例外,邓禹和邓训持家严格,延请名师,教导子弟经书。因此,邓氏子孙大多文质彬彬。

  邓绥回到后殿,越想越觉得可行,不仅在皇帝稍大后让族中兄弟担任他的师父,现在还可以让居住禁中的两位兄长多和小皇帝接触。

  “去请车骑将军和中郎将过来。”邓绥吩咐小宫女道。

  没过一会儿,邓骘和邓悝两兄弟相伴而来。“陛下叫我们来有什么吩咐?”邓骘问道。

  邓绥请两位兄长坐下,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两位兄长坐。”

  两人坐下,邓绥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朕是陛下的母后,两位兄长是陛下的舅舅。陛下年纪虽小,但瞧着十分聪慧,各种事情心里都明白。两位兄长平日若无事,多去拜会陛下。”

  邓骘应道:“是,我等让陛下劳心了。”

  邓悝有些不可思议:“陛下真那么聪明?”

  邓骘转头喝了一声:“三弟,不可背后妄议陛下。陛下乃是天子,岂是我等能揣测的?”

  邓悝闻言,撇了下嘴,没有说话,但心中不屑,不就是个小奶娃,再聪明能聪明到哪里去。

  邓骘是老大,性格持重,老二邓京早逝,老三邓悝

  的性格有些跳脱。邓绥没在意他的神情,家中有大兄在,她能放下大半的心。

  三兄、四兄以及小弟并一众侄子有大兄时刻监督,捅不出什么大篓子来。

  夏去秋来,暑气渐退。

  刘隆因病瘦下去的肉肉,又重新吃了回来。这日,阳光明媚,天气宜人,江平终于把刘隆抱到室外玩耍。

  这是刘隆第一次在宫殿外面玩耍,之前出去要么用襁褓裹了,要么匆匆而过,辜负了多少美景。

  这里可是大汉的皇宫,凝聚了天下匠人的心血,是大汉最高艺术汇聚之地。

  刘隆外面穿了一件夹袄。唉,江平养小孩和奶奶养孙子一样,不怕热着,就怕冻着。

  幸好,现在是上午不是太热,若在中午的太阳下,非得出一头汗不可。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上面摆着刘隆心爱的玩具,四周候了几个捧着漆盒的宫女寺人。

  刘隆就坐在地毯中央,他现在能独自站立,也能摇摇晃晃走几步,但骨头太软,站着太累,因而常常坐着。江平脱了鞋履,陪刘隆一起玩耍。

  明媚的阳光倾泻下来,透过梧桐树叶,落下斑驳的光影。

  刘隆摆弄抛石机和江平打响了一场大战役,小藤球滚得到处都是。

  前来汇报事情的邓骘,还未靠近崇德殿,就听到婴孩咯咯的笑声,停驻脚步,仔细聆听,问身边人道:“这是陛下?”

  不等那人回答,邓骘就快步寻着笑声走去。他在崇德殿西侧的梧桐树下发现了一群人。

  “拜见将军!”宫女和寺人看到皇太后的母兄连忙行礼。江平也是如此。

  “臣拜见陛下。”邓骘冲坐着的刘隆施了一礼。刘隆歪头看他,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没想到邓骘不像往常一样离开,反而伸手要抱他,这把刘隆惊了一下。

  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刘隆勉为其难地把“成年人的面子”暂且收起,让邓骘把自己抱起来。

  邓骘比江平高了大半头,刘隆也因此呼吸到了上面新鲜的空气。刘隆转头比较一下亲舅舅江平和邓骘的身高,更加坚定以后一定要多喝奶,多吃肉,多锻炼,努力长高,长得比邓骘还高。

  邓骘抱着刘隆走了几步,突然低头对刘隆说道:“陛下,要不要玩个游

  戏?”

  刘隆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还有什么游戏是他不知道的。娱乐贫乏的古代能有什么好玩的游戏?

  刘隆猛地感到视线拔高,自己竟然……竟然飞起来了,睁大的眼睛被明媚的阳光刺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从茫然、惊慌到兴奋。

  芜湖,飞起来了!

  刘隆明知道举高高这个游戏很幼稚,但抛飞的感觉对于婴儿身的他,仿佛是低配版的蹦极。

  “哈哈哈!”刘隆忍不住兴奋地笑起来。

  然而,江平的心却随着刘隆的身体上上下下乱跳个不停。这车骑将军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么小的孩子能随便抛着玩吗?而且还抛得那么高!

  车骑将军难道没有孩子吗?这哪里是哄小孩,分明是玩小孩嘛。

  更让江平心塞塞的是那小祖宗还吱哇叫着“来来来”,再来,他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就在江平忍不住上前打断邓骘时,邓骘竟然停下来,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严肃,并将小皇帝递给江平,道:“陛下,臣告退了。”

  说完,邓骘就大步朝崇德殿走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刘隆。

  啊?就这么结束了。这种感觉就像刚吃完山珍海味,正要坐着回味,就被店家无情地赶出店门。

  江平的手托在刘隆的屁股上,刘隆抬头看去,迎上亲舅舅笑眯眯的脸,听他温柔道:“陛下还要飞高高吗?”

  “要!嘿嘿。”刘隆天真地以为江平会像邓骘一样把自己抛起接住,然后再抛起再接住。

  江平确实也做了抛起的动作,刘隆正以为起飞之际,江平突然将胳膊收回来,一巴掌呼在他屁股上,道:“以后不许让人把你抛飞,万一摔着怎么办?”

  江平说完,还掂了掂刘隆的重量,嘲笑道:“就你这体重,也不怕别人没接住把你摔了。”

  “嗷呜!”刘隆怒了,慌不择口地咬住江平的手臂。

  “像个小狗娃子。”江平低声自言自语。

  刘隆更怒了,但受限于孱弱的婴儿身体,他只能狂怒了一下。小米粒似的牙连江平的衣服都咬不穿。

  邓骘像做任务般带着刘隆举高高,做完任务,迈步继续往崇德殿走,脸上早已恢复了端重的表情,

  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凤儿这么大的时候,自己抱过他吗?邓骘想不起了,只觉得邓凤生下来仿佛就像现在这么大似的。

  但人不可能一生下来就十多岁,是邓骘他自己错过了太多儿子成长的时光。想明白此处,邓骘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最近门客劝谏他,不可久留禁中,要他谨守臣子之道,这样方能保全家族。

  他已经在禁中住了大半年,张禹徐防等重臣还能五日一归家,而他则是一个月都不见得回家一次。

  邓骘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和身为皇太后的妹妹开口。

  “大兄何故叹息?”邓绥见兄长进了殿门,精神恍惚,神思不属,于是问道。

  邓骘闻言赶忙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归家的想法与邓绥说了。

  邓绥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妹妹向来杀伐果决,现在犹疑的样子不由得邓骘愧疚起来。

  “连大兄也不帮我了吗?”邓绥的声音带着落寞。

  “我……我不是,只是我作为外臣留在禁中终究不好。”邓骘慌忙解释道。

  邓绥起身,走下来:“大兄你在怕什么?陛下尚未满周岁,你我是同产兄妹,先帝嫔妃已经遣归家中,天下人能说你什么?天下有何人说你?”

  “民间尚有娘舅帮助孤儿寡母,大兄若离去,妹妹和不满周岁的陛下又该依靠谁?”

  邓骘闻言心中一痛,更加歉疚,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唉,我继续住宫中,不走了!”

  邓绥闻言,立刻露出笑颜,感激道:“大兄最好了。”

  邓骘内心五味杂陈,补充道:“等陛下长大了,我必须得走,不能留在宫中。”

  邓绥立刻张口应下:“到时大兄若走,我绝不阻拦。”

  说罢,她想了想,还是向大兄道歉:“这事也是我考虑不周。大兄久在宫中,难免会担忧家里。”

  邓骘忙道:“不,本是我杞人忧天,不关你的事。”

  邓绥笑着摇头道:“咱们兄妹一体,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我想着将把凤儿还有家族中的其他孩子都接到宫中延请名师教养,这样大兄就能日日见到凤儿。”

  邓骘忙推辞道:“这不

  妥,皇太后陛下大恩,家族受之有愧。”

  “先不要推辞,大兄听我细说。”邓绥携邓骘坐下,详细地说出自己的打算。

  原来邓绥不仅想把邓家的孩子,也想把四姓小侯并刘氏宗亲的小孩,都一并接来在宫中□□养。

  邓骘听完,沉思半响,道:“皇太后考虑周全,我会把家族的小孩都带来。”这不仅是一所学校,只怕也是一座“质子营”。

  “阿父在时亲手教我读书,我也因才学受到先帝信重,可见不论男女都要多读书。大兄,你不仅要把家族中的男孩带来,也要把女孩一起带来。”邓绥笑意盈盈地看着邓骘说道。

  “好。”邓骘答应。商议完此事,邓骘又汇报了些事情,然后告辞离开。

  邓绥坐在后殿沉思。读书能使人明智,她对此深有体味,并也因此拥有了另一番际遇。

  当年先帝在时,经常拿政事考较后妃,阴后不爱这些回答时支支吾吾,其他嫔妃也说不出什么见解,唯有饱读经史的邓绥能合上意。

  受益于书籍的邓绥也想让宫中的人多读书。人生何短短,更要抓紧时间,遍阅经典,与先贤交游,方不负这短暂的生命。

  邓绥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哩,抛却性别和身份,她身上有儒者的气象呢。

  宗族人称呼她的“诸生”,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博通经史,手不释卷,远鬼神,并将儒家的观念付之于行动。这样的人不是儒者是什么?

  邓绥或许比时下的儒生更醇正呢。时下儒生为了博取官职,往往只通一经,就开始学习律令。经书有五经呢,《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②。

  这些儒生若要将五经全通,不知道要到什么年月。对于时下的大部分儒生而言,经书是他们仕途的敲门砖,而律令才是他们晋身的阶梯。

  儒生不比那些权贵子弟,可以通过任子等多种途径入仕,留给他们的通道只有察举和征辟。

  察举和征辟之后,要试之以职,少者一年,多则十年,做得好了,方能升官。做的事情自然是文法吏做的事情。不学些律令技能,怎么通过试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