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到渡头, 货物已经在顾决云的监督下卸了不少。

  见到鹤云栎来,他转手将货单塞了过去:“终于来了。你再对对有无错漏,我看得脑袋痛。”

  “有劳师伯。”

  “这些时候什么时候到的?”鹤云栎一边复核, 一边问孟沧渊。

  孟沧渊:“早上。”

  “怎么不叫醒我?”

  “小师叔。”孟沧渊用手臂比了一个叉。

  应岁与不准。

  以往都是孟沧渊陪伴就行了, 但贼人夜袭的余波还未过去, 接收货物又会和外人接触,顾决云不放心, 便也留了下来。

  他已经有二十来天没见到鹤云栎了, 理解师侄也要修炼的同时,也不免对霸占他们掌门,导致他这么久都看不到乖巧师侄的某人感到不满。

  “你师父这次又狠命练你了吧。”

  孟沧渊闻言也投来“怜惜”的眼神。

  他觉得鹤师弟简直太惨了, 要背那么多复杂的药物知识和丹药方子, 还要学习不同药物的处理与炼制方法……他想到都脑袋大。

  还是练剑轻松, 但可惜鹤师弟不练剑, 体会不到这种快乐。

  苦命的孩子。

  鹤云栎没有意识到大师兄的怜悯,查验货物之余只顾着回顾决云的话:“修行哪有不辛苦的, 师伯们练剑也不比我炼丹轻松啊。”

  顾决云冷哼:“你那师父, 根本不会教徒弟。要么不闻不问, 要么一口气灌一大堆,谁像他这样教的?”

  其实他清楚应岁与有分寸, 比他更懂适合鹤云栎的教学方式。

  他就是想嘴自己师弟两句。

  鹤云栎面露惭愧:“是弟子不成才,愧对了师父的教诲。”

  “我没这个意思!”顾决云清楚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把话接住, 是为了不让数落落到应岁与身上, “就知道袒护你师父。”

  鹤云栎笑了笑, 老实受下了这句不算指责的指责。

  孟沧渊感觉发生了什么。

  但没看懂。

  算了。

  大师兄不懂剑法外的世界,但好在他有着和世界观匹配的好奇心。

  就在几师叔侄闲谈之时, 又有四个商会伙计抬着一箱货从渡船的货舱内小心挪出。

  下船的过程中,位于右下的商会伙计不停瞟来瞟去,随着记名弟子的一声“掌门”,他的眼神落定在鹤云栎身上。

  瞧出这位云霄掌门的修为,他得意一笑,暗觉胜券在握。

  这人自然不是真的商会伙计。

  他乃是邪道玄冥宗第五分堂堂主,此来是为了和之前潜入云霄,打探叶家孤子下落的第七分堂堂主接头。

  前些日子,七堂主传回消息说,已经追踪到了叶家孤子最后出没的地方,也就是这个云霄派周围。

  他认为叶家孤子是被云霄派藏了起来,决定潜入打探。

  不过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传回消息。

  宗主等得急了,便派他们来查探。

  他们并不认为七堂主出了事,毕竟那可是元婴初期的高手,而且还精通“无面术”,能毫无破绽地伪装成另一个人。

  至于不传回消息的原因也好解释,不过是为了独揽功劳。

  他们玄冥宗规模虽不算大,但内里也很有些勾心斗角。几年前,唯一的副宗主退了位,自那以后每个堂主都憋着鼓劲儿想立个大功,以便再进一步,因此对同僚严防死守。

  而五堂主这次也切切实实是冲着抢功劳来的。

  不过让他不满的是,宗主出于谨慎还派了另一位四堂主和他一起来。

  他们两人兵分两路。

  他伪装潜入探查情况,四堂主则带领手下从云霄派阵法薄弱处侵入突击。

  到手的功劳却要分给别人大半,五堂主越想越气,这什么“云霄派”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野鸡门派,十拿九稳的行动,何必这么兴师动众?

  他一人就能杀穿。

  五堂主会这样想,自然有他的倚仗。

  玄冥宗以阴毒的邪道见长,聚集了会各种邪门外道的能人异士。而他擅长的正是伪装和操控毒物。伪装降低目标的警惕心,毒物则能一击毙命。

  虽然他只有元婴期,但运气好的时候,也不是不能越阶暗杀化神修士。

  过去对付多位正道人士的经验,给了他单挑云霄派的底气。

  尤其是在看到他们掌门居然是个区区元婴中期时,他更有把握了。只要处理掉这个掌门,剩下的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至于旁边两位看不透修为的修士,他并没有很上心。

  首先可以排除两人修为比他更高的可能。一个元婴中期当掌门的门派怎么可能有更厉害的修士,而且还是两个。

  何况两人形貌气质瞧着这么年轻,怎么看也不像能修炼到化神期的年纪。

  他们宗主已经算天赋好了,达到化神期依旧用了四百多年。这两人怎么可能比宗主还强?大概率是有遮掩修为的法宝傍身吧。

  再说……

  五堂主嫌弃地瞧了一眼孟沧渊和顾决云,这两个人也完全没有高人的气度啊!

  云霄掌门右边那个虽然好看,但眼神却透出一股清澈的愚蠢,一看就是没有江湖经验的小年轻;右边那个,从一开始就在不停地聊天,巴拉巴拉的,嘴碎得不行,哪有大人物闲话这么多的?

  顾决云浑然不知自己被人嫌弃嘴碎了,他继续拉着师侄聊天:“你们两师徒前段时间去哪了?”

  “去东洲见了陌三千陌阿叔。”

  “哦,他啊。”

  顾决云还记得这位云霄前任总管,做事很有能力,做人很有分寸,说话也中听。是个让嘴不积德的他都说不出不是的人。

  “你师父人坏命倒好,总能认识些好人。他也有一百多岁了吧……”

  顾决云的语气低落下来。这话的潜台词他们都懂:活不了多少年了。

  “这次就没把人带回来?”

  顾决云张口就问出了鹤云栎花了两天才发现的事。

  三师伯看师父一向很准,总能精准踩中师父的痛脚,师父也往往不甘相让地回敬,将三师伯撩拨得火冒三丈。

  这么了解对方的两人性情却如此不相投。

  或许能命名为“来自天敌的了解”?

  鹤云栎缓缓摇头:“没有,师父决定尊重陌阿叔的选择。”

  顾决云低哼,颇有些不满:“平时那么蛮横,关键时候倒支棱不起来了!”

  他也是希望陌三千来云霄的。

  “可惜那小胖子当年不愿意留在云霄。就算没灵根,也并非完全没办法啊,好歹堆到金丹期,能多活上三四百年,不比他现在快活?”

  把没有灵根的凡人硬提到金丹期?

  偷听的五堂主白眼快翻上了天:吹牛没边了,他以为他是白玉京啊?

  鹤云栎则在回味顾决云给陌三千的“小胖子”的昵称。

  虽然按三师伯的年纪来说,叫这么一声也没什么不对,但就是奇怪,奇怪中还带着一点可爱。

  经过东洲一行,他也有了不少感悟:“也并非所有人都追求长生。陌阿叔寿数虽短,但并不代表不开心。他在修凡二界都生活过,应该清楚什么样的生活更适合他。”

  顾决云闷声道:“只能开心一百年的开心算什么开心?”

  虽然这样说,但他没再提带回陌三千的话。他选择了尊重。

  “话说回来,难道三师伯也不知道师父和陌阿叔之间的故事吗?”

  鹤云

  栎虽然已经听过一版。但陌三千讲的笼统,且只说好的不说坏的。他还想听听其他人视角的故事。

  顾决云:“我哪能知道他的事,蚌壳都没他嘴紧。”

  这话里有说不出的酸味儿。

  “何况那时候他——”

  他骤然打住。

  “怎么了?”鹤云栎追问。

  “何况那时候他在外历练,早被花花世界迷了眼,书信都不知道寄回来一封的,哪去打听?哎呀!想到你师父就烦,懒得说他了。”

  师父确实不是习惯倾诉的人,但书信都不寄一封确实是有些过了。联系大师兄之前提到的“师父下山前疑似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是少年叛逆期?离家出走?

  后面鹤云栎再试图把话题往回带时,都被顾决云这样那样地打断。

  意识到三师伯确实不想再谈及师父,他只能放弃,转而问道:“三师伯知不知道有什么秘术会让人形似死人阴鬼?”

  顾决云拧眉:“你们遇到了?你师父呢?他没管吗?”

  鹤云栎连忙解释:“不是!是偶然听说,好奇问问。”

  顾决云这才放下心来回答:“确实有几种。我所知的就有湘白御尸术,南岭傀儡术,以及历史悠久不知源起的不化骨和罕见诡异的落头氏。”

  其中御尸术以死炼死,傀儡术以活炼死,不化骨以死炼活,落头氏以活炼活。

  ——“活”指的是有无灵智,至于瞧起来都是死人模样。

  使用这四种术法的不说全部,也至少有九成都不是好人。尤其是傀儡术,用顾决云的话来说是:遇到一个杀一个,绝不算冤枉。

  鹤云栎回想梦境里陌阿叔的状态,觉得更符合“不化骨”的特征,但更详细的知识他决定自己去查,不打算再问,说得细了怕三师伯起疑。

  毕竟,他不是粗神经的大师伯。

  顾决云不忘叮嘱:“记着,这四种东西遇到了都有多远离多远,别想着靠自己对付。”

  这些存在本身可能好对付,但他们背后往往还有个毒辣的“主子”,不可不防。

  “还有沧渊你也是!听到了吗?”他还探出头点了一下神游天外的孟沧渊。

  大师兄活像好好坐在路边却被突然踹了一脚的猫,茫然地点了点头。

  五堂主听着这段谈话,暗叹这小山门还算有点见识。

  不过也好,了解才知道害怕。一会儿他也让这群人见识见识御虫术的可怕。

  他一直在留意云霄三人,一时没跟上前面伙计的脚步,将伙计拉得踉跄了一下。

  左前方的伙计立马回头呵斥:“认真点,里面都是熟透的玄阴果,怕碰。”

  五堂主心中不屑。

  这门派果真上下都喜欢吹牛,真正的熟透的玄阴果一颗就要数万灵石,这里若全都是,那单这一箱货就得上百万灵石了。

  他们玄冥宗都没这么财大气粗,这小门小户有这能力?

  多半是被称作伪玄阴果的玄灵果,百余灵石一颗的那种。

  这种果子有什么好稀罕的?果真是个小家子气的小门小户。

  他最讨厌“装逼”的人了。

  若不是宗主害怕打草惊蛇,让目标逃跑,严令他们在确立目标所在前不可暴露身份,他何苦做这伪装,直接闯入乱杀一番岂不爽快?

  伪装成伙计的做小伏低可让他憋坏了,待完成任务,他一定要好好发泄一通,将这个门派搅得天翻地覆。再把门内的人都抓起来,给他的“小宝贝”们做饵料。

  想到这副场景,五堂主便兴奋不已。

  “这些时日门内有什么不对劲吗?”

  听到云霄掌门发问的五堂主一惊。

  难道对方觉察了潜入的七堂主?

  不可能!

  七堂主的秘法极为精妙,连他都未必能识破,怎么会在这小门小户折戟?

  顾决云:“目前没有。”

  果然。

  五堂主放心的同时又得意起来。

  这时,后方的伙计对同伴低语:“喂!你闻到了一股很古怪的气息吗?”

  走在前方的五堂主神经一紧。

  发现他了?

  不可能!这种小喽啰怎么可能有这般本事?

  “没有啊。”被问话的伙计摇头。

  “你闻闻,使劲儿闻。”

  见他们说得严肃,五堂主虽自信不会暴露,但还是心存疑虑地跟着使劲儿闻了闻,然后一股恶臭之余甚至有点辣眼睛的味道冲进鼻腔。

  后方被骗的弟子暴怒:“***的张三!你放屁了叫我闻?”

  同样中招但不能骂出来的五堂主非常暴躁。

  ——他要把这里杀光!全部杀光!无论是弟子还是伙计全杀光!这个门派太讨厌了!

  “三师伯,你感觉到了吗?”鹤云栎骤然严肃地唤道顾决云。

  你们也来?

  五堂主极端愤怒了。

  顾决云顺着师侄的眼神示意看去。

  只见鹤云栎腕上的手串正透出微弱的红光。这正是之前应岁与从陆长见处昧来,又转送给弟子的法器。若遇恶意手串便会发出微弱的暖光,恶意源头越近,便越接近红色。

  这个颜色,那说明对方离师侄很近了。

  顾决云锐利的双眸一转。

  五堂主一个心惊。

  看向他了!

  不可能!应该只是巧合。

  要冷静,不要因为紧张暴露。这小小门派,他来去自如,有什么好怕的?

  但为什么他会有种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就像被猛兽盯上的草食动物的。一个低级剑客,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压?

  他还不及分辨,便觉眼前一花。

  再看清时,那个被他鄙视的“嘴碎”剑修已经来到面前,只见剑修伸出手,随即一股巨力将他掼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五堂主意识看得分明,但身体根本来不及动作。

  孟沧渊也反应迅速,在顾决云动手的一瞬间便将鹤云栎拉到身后,护卫起来。

  鹤云栎不忘对渡头的伙计下令:“大家散开!”

  五堂主蠕动着想逃,但手脚完全不听使唤。

  他的四肢从肌肉到骨骼,完全被粉碎,只留下薄薄一层皮肉,维系着里面的“烂肉”。

  而这只是在一击之内完成的,摁着他脑袋的一击,却能在不对他造成致命伤害的同时,对他的肢体造成精确的毁灭性伤害,何等恐怖的力量控制。

  化神中期?后期?

  一个元婴期当掌门的门派,怎么会有化神期做保镖?

  不,即使是化神期他也还有救。

  只要将他的小宝贝们放出来……

  刚想到此处,他便看到有一只蜈蚣爬上了他的脸,这正是他小宝贝中的一只。

  原来剑修的攻击同时还切断了他的灵识,储存毒物的法器失去控制,毒物们纷纷跑了出来。

  剑修在瞧见后露出厌恶的神情,直接抬脚碾碎,飞溅的毒液落在他的护体真气罩上,毫无反应。

  五堂主瞪大了双眼,他的毒物每一只都经过精心培育,对化神及以下都有一定作用。完全无法的侵蚀护体真气,那只说明眼前的剑修是……是炼虚期!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感到绝望的同时也不可置信。

  为什么会这样?

  炼虚期哪怕去到一流宗门也绝对能担任一峰之主。这样一个小门小户!一个小门小户!怎么会有?

  他奋力拿出玉简想发消息给同僚。

  ——不要来!这是地狱!

  但破碎的丹田里调不出丝毫灵气,原来那一招同时粉碎了他的丹田,现在他浑身上下,只有脑袋完整无缺。

  而造成这一切的,只有一击,身为剑修的对方甚至连剑都没出。

  过于巨大而恐怖的绝望粉碎了五堂主的意识,他双目变得呆滞,彻底放弃了挣扎。

  鹤云栎留意到了五堂主那短暂的挣扎:“他刚才是在试图操控传讯法器?”

  他转向在场众人:“在场无论是商会还是云霄的人,都不要动,留下来!”

  接着又对孟沧渊道:“大师兄,传讯通知大师伯和我师父!”

  孟沧渊颔首,依命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