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雪道上, 应岁与低声抱怨:“稍不注意就多了一条尾巴。”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他并没有回避的意思,只要是修士都能听清话的内容。跟在后方的昆仑弟子颇有些尴尬。

  温和的声音传来, 化解了这份尴尬:“我们毕竟是客人, 客随主便嘛。师父想好去哪参观了吗?”

  忽然, 弟子瞧见走在前方的丹圣转过身来,招手让他过去。

  刚走近便听得丹圣询问:“你多大了?”

  “两甲子有余。”弟子如实回答。

  “师从何人?”

  “家师乃沧海峰峰主。晚辈前年刚被师父收入门下, 当前还只是普通弟子。”

  “进入金丹期多久了?”

  “已有四十余七年。”

  “这个进度有些慢了啊。我看你脉息虽沉稳, 却不够均匀,想是经脉有垢。为什么不用洗髓丹呢?”

  弟子无言以对,这话简直是“何不食肉糜”。

  他苦笑解释, 试图让这位“不知人间疾苦”的丹圣明白事情没他说的那么简单:“一颗能在金丹期起效用的七阶洗髓丹少说也要七八千灵石, 我的情况想要起效怎么也要个小几十颗, 我一个普通弟子哪里用得起?”

  “向宗门要啊。也不是很金贵的药, 昆仑剑派怎连如此基础的药也吝啬?”

  鹤云栎跟着点头,七阶丹药他都能炼, 确实算不得多金贵。

  弟子一口老血郁结在心口, 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个财大气粗的丹圣明白, 即使在昆仑剑派这种一流宗门七阶丹药也不是白菜。哪怕亲传弟子也做不到敞开吃,更别说他这种普通弟子了。

  仿佛只是兴致所致, 顺嘴谈谈,“指责”完昆仑剑派后, 应岁与很快换了话题:“我们师徒第一次来昆仑, 也不了解门内有什么景致, 你不妨介绍介绍。”

  终于不用谈他为什么用不起洗髓丹了。

  弟子松了一口气:“我派一直以雪景闻名, 旬日前方下了一场大雪,如今正是观景的好时候。日升台、绝天壁、北崖都是好去处。”

  “怎没有闻名在外的梅香雪海?”

  “实在抱歉, 梅海已经封闭了。”

  应岁与叹气:“这样吗?那可真遗憾,我本是冲着此景前来,看来此行要无功而返了。”

  弟子眼睛一转,提议:“弟子知道一条小道,前辈若不嫌弃,弟子可带前辈从那里进入。”

  应岁与欲迎还拒,迟疑道:“这合适吗?我们师徒本就是不速之客,怎好再坏了贵派规矩。”

  “合适,怎么不合适?”弟子主动为他找起借口,“梅海虽对外封闭,但并没有禁止出入。弟子们依旧时常从那边取道。

  只因往年为此来的外客太多,时常惊扰门内弟子修行,加上山中地势险峻,时常有人误入梅林迷路。掌门无奈之下才封了梅海婉拒外客。

  而先生是贵客,又有门内弟子陪同,自然没有关系。”

  “原来是这样,那就麻烦了。”

  弟子带着两人几经折转,来到一条蜿蜒雪道的入口,在这里已经闻得到隐隐梅香。

  “这里往前就是梅海了。两位可以任意参观,只是,莫要往北去。”

  鹤云栎接话:“你指的是逅海的方向?”

  据他所知那里是昆仑一处禁地,但是在一百多年前才列入的。

  一般的宗门都是在宗门成立之初便根据地势确立了禁地,极少情况下也有后来加进去的,但这种往往都是发生了大事,比如大能间的斗法,致使地貌改易,不宜再进入。

  但逅海两者都不属于,地势不特殊,也没听说过有大事发生。

  所以鹤云栎对它能成为禁地一直很疑惑,并好奇。

  此地也有些名气,所以弟子对他能知晓并不疑惑:“是的。”

  “这逅海为什么成为禁地呢?”鹤云栎问完又及时补充,“我只是好奇,如果有不方便回答的地方,可以不答。”

  弟子有心讨好,能说的自然有问必答:“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那里过去只是个不甚重要的遗迹,约莫一百多年前,有贼人通过其中漏洞潜入门内。后来为了加强安防,同时避免弟子误入便列为禁地了。”

  这在昆仑也算不得秘密,连他这样的普通弟子也知道。

  “贼人?有什么损失吗?”

  “记载里并没有。”

  “多谢提醒。我们知道了,不会往那个方向去的。”应岁与终结谈话,并拿出两个瓷瓶,“我这儿正好有两瓶多的洗髓丹,你拿去用吧。”

  两瓶?

  弟子震惊。

  他原以为带这趟路能得到一两颗就算撞大运了。

  他毕恭毕敬接过,偷偷掂了掂瓶子重量。每瓶十来颗,加起来差不多够用了。哪怕不够,剩下的他咬咬牙也能攒钱买够。

  弟子激动得开始战栗。

  这不止是资质上一层的事,而是让他从一辈子的金丹,到有可能进阶元婴。

  不亚于再造之恩。

  他明白为何丹圣会成为万众追捧的人物了,他们虽不食人间疾苦,但出手确实大方得恐怖。

  “多谢丹圣!”收了丹药,这位弟子的态度更加殷勤,“弟子就在外面候着,丹圣有什么吩咐或是看够了要离开,再随时传唤弟子。”

  待这弟子离去,鹤云栎才开口感叹:“没想到师父还会做这种事。”

  他全程见证了应岁与如何装作“不食人间疾苦”,暗示引导那个弟子,让其主动提出带他们来梅香雪海。将“走后门”做得漂亮又不留痕迹。

  事实证明应岁与不但懂人情世故,而且应用纯熟,平素种种不是不会,而是不想。

  “这种事?”应岁与摸着下巴,“听起来像是坏事。”

  鹤云栎用更直白地话重新表达了一遍:“我在说师父很厉害。”

  “这是吹捧为师吗?”

  “事

  实怎么能算吹捧?”

  应岁与被哄得很是高兴:“再多说几句。”

  鹤云栎哑了,这时候不该说谦虚的话吗?

  “这……这种话一时倒也想不到很多。”

  “果然是在哄为师开心了。”

  “不是的!”怕应岁与真的产生误解,鹤云栎连忙解释,“师父一直都是弟子心中最厉害的人!没有人比得过师父!我只是一时想不到话!但师父绝对是最博学、最聪明、最厉害、最好的人!”

  骤然的一长串话听愣了应岁与,他没想到随口的逗弄,会逗出来这么一番“告白”。

  见师父盯着自己,久久不说话,鹤云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特别露骨的话。激动褪去,窘迫上头。

  沉默中,余光扫到满山寒梅,他忙道:“我去折些梅花给师父佐茶吧。”

  说完便匆匆往梅林而去。

  应岁与转身走进凉亭,一边摆茶具,一边回味弟子方才的话,最终,忍不住笑了出来。

  而另一头的鹤云栎听到这笑,脚下一滑,往下坠去。

  循声摔倒的声音看去,却没找到弟子的身影,应岁与惊慌起身,桌上的茶杯被宽大的袖袍带倒,砸落在地,清脆得叫人心惊,但他看也没看便追了出去。

  好在没走几步,便见白茫茫的雪地里钻出了一个脑袋。

  “弟子没事,只是踩塌这个小家伙的洞。”鹤云栎说着从雪下捧出一只灰白的“兔子”。

  长毛红眼,机灵又富有野性,是通州一带特有的兔形灵兽。

  鹤云栎甩着脑袋,试图抖掉头上的雪,被他抱着的雪兔也跟着甩头,莫名同步。

  从家被掀掉的懵逼中回过神后,雪兔果断扑棱着腿从鹤云栎手里挣脱开来,接着复又钻入雪中没了踪影。

  鹤云栎盯着雪兔消失的方向,想到它因自己的不小心凭白遭受无妄之灾,毁了小窝,难免惭愧。

  应岁与宽慰:“狡兔三窟,倒也不必担心它的去处。”

  说着如履平地地踏过松软雪地,来到鹤云栎面前,伸出修长素白的手。

  几次三番“出丑”后,鹤云栎并不是很想立马面对应岁与,但又感到这种心思太过孩子气,便压下情绪将手搭了上去。

  弟子敏感窘迫几乎都写在了脸上,叫人难以忽略。

  “方才那些夸为师的话,还有后续吗?”

  听到这话,鹤云栎脚一下踩空,往后栽去。

  被他抓着的应岁与也连带着失去平衡。

  看着师父跌倒,鹤云栎心下一慌,顾不上自己还没着地,连忙伸出手——

  修长结实的身躯填了满怀,说不清是他接住了应岁与,还是应岁与将他揽入了怀中。松软的雪堆再也坚持不住,哗哗崩塌,两人被裹入其中,连带着往下坠去。

  直到坠落之势彻底停止,应岁与才松开扣住鹤云栎脑袋的手,从雪堆里坐起身。

  他抹掉脸上的雪:“我很难相信徒儿不是成心的。”

  鹤云栎老实认错:“弟子冒犯。”

  “哦!是成心的。”应岁与做了断定。

  松软的雪黏在墨发上,越拍倒越紧,应岁与索性住了手,也甩起脑袋,但同样的动作,剑修出身的他做得利落干脆,自有一股矫健英气,就像……

  一只狐狸。

  现在他俩一样狼狈,鹤云栎倒不自觉地忘记了先前的窘迫。

  “不是成心的!”

  “那为什么一句都不解释就忙着道歉?”甚至不怪一下自己不合时宜的,导致他乱了心神的问话。

  “可确实是弟子害师父失仪。”

  “徒儿还真是勇于认错。”

  “总不能……总不能说是师父的过错吧。”

  就算有错,身为师宝男的鹤掌门都会给师父找借口,更遑论今天的事中应岁与完完全全就是受害者。

  应岁与反问:“你如何知道不是为师的过错?为师就不会犯错吗?”

  “那定是情有可原!”

  毫不犹豫的回答,偏袒几乎要溢出来。

  应岁与哑然,感慨:“以后为师若为祸苍生,定有你一份功劳。”

  话虽如此,他言语间却不无得意。

  为祸苍生?

  鹤云栎眼皮一跳,连忙拉住应岁与的袖子:“不行!师父千万别那样做!”

  应岁与失笑,为弟子将玩笑话当真的孩子气。

  “怕什么?还没到那天呢。”他俯身捡起散落的梅花枝,交到鹤云栎手里,“走吧,找地方上去。”

  鹤云栎跟了上去,依旧心有余悸——师父的玩笑话着实吓到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梅海雪原中,成了其中唯一的青翠颜色。

  淡淡的梅香萦绕一路,反复雪也成了香的。

  看着前方浅到几乎看不到的脚印,鹤云栎不禁心生疑惑:师父曾是顶尖剑修,身法功夫卓绝,怎会被他这个四肢不调的丹修拉下来呢?

  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越离越远,应岁与停下脚步。

  转过头,瞧见弟子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颇为艰难,他伸出手:“你可以牵着为师走。”

  鹤云栎不太情愿:“我跟得上师父。”

  他又不是走不稳路的小孩子,只是方才在想事情,所以才慢了。

  应岁与改口:“那为师年纪大了,牵着你可以吧。”

  鹤云栎这才在他的目光催促下把手递了过去。温热的手掌收拢将他的手裹在其中:“跟着为师的脚印走,莫踩空了。”

  脚印再次落在雪上,但比刚才更深,鹤云栎踩着被踏实的雪,脚步不再蹒跚。

  落下来时的印记已经被风吹来的雪絮覆盖,白梅与雪,混成一色,难以分辨。两人绕了一圈又一圈,还在谷底徘徊。

  不会,迷路了吧 ?

  鹤云栎小心提议:“师父,要不,御空上去吧。弟子有些冷了。”

  同样的路他们都走五遍了。

  应岁与:“不用,就快到了。”

  说完这话后的一刻钟,又回到了原点。

  两人立在原地,空气莫名尴尬。

  应岁与:“能走出去,最多再要半刻钟。”

  瞧他这么坚定自信,鹤云栎也猛猛点头,并开始认为刚才是自己看错了。

  也不一定是他们在绕圈,毕竟这里的景色太过相似,都是白的,走到哪里都一样。

  应该……

  是这样吧。

  半刻钟后,应岁与果然如他所说,带着鹤云栎回到了凉亭所在的山腰。只是回头望去,半面的雪壁被削去,露出灰色的山岩。

  这就是他们上来的道路。

  鹤云栎眨了眨眼。

  做了多年的云霄掌门,类似场面他也见得多了,只是在师父身上是头遭。

  此景名叫:剑修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满山雪景唯独在此地缺了一块儿,活像一道伤疤,也不知道下场雪过后能不能恢复。出去再给带路的弟子两瓶聚灵丹作为封口费吧。

  ……

  他们上来的方向不太对,绕回凉亭时天色已晚,今天的比试只怕也将近尾声了。

  应岁与:“走吧,出去了。”

  “师父不喝茶了?”

  “不喝了。再喝不就错过你心心念念的小师妹的比试了?”

  鹤云栎没有接这句调侃:“那这梅花怎么处理?”

  应岁与看了一眼:“留着吧!为了它,我们师徒也吃了不少苦。”

  白梅并不稀罕,就图个应景儿,门内也不缺。但师父这么决定自然听他的。

  “那弟子拿回去晾干了再给师父。”

  “嗯。”

  将梅花收入给药材保鲜的法器,鹤云栎准备收拾了茶具就走。走进凉亭却瞧见地上有碎片,而桌上本来成套的茶具

  缺了一只杯子。

  “怎么就碎了?”

  应岁与跟进来,淡淡看了一眼:“野兽碰的吧。既然坏了就不要了。”

  挑剔如他自然不会用不成套的茶具,即使这是他最常使用的一套。

  但鹤云栎还是将剩下的茶具连带着杯子碎片收捡了起来。

  “何必要坏的?家里还更好的。”他的东西又不是不给鹤云栎用。

  “反正师父也不要了,就给我吧。”

  应岁与不再说什么,算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