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 山上夜风寒凉。从青云寺出来,袁珩脱下外套,将萧子昱包裹住, 两人一同往山下走去。

  渡归站在寺庙门口, 目送他们离开, 华真在旁边陪着他,眼神错愕:“贵客旁边那个是……”

  “那是贵客的贵人,”渡归缓声道。从萧子昱开始落泪时,他就退出了房间,将一方院落留给两人。

  山路难走, 袁珩紧攥着萧子昱的手臂, 后者挣了挣:“没事。”

  动情的是他,难为情的也是他, 渡归还在身后看着,萧子昱感到不自在:“我自己可以。”

  袁珩不松动, 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说飞就飞,这黑灯瞎火的我可抓不住了。”

  他另一手里还提着摔碎了的椰蓉月饼, 萧子昱说道:“碎都碎了, 你还捡回它来做什么?”

  “碎了也是可以吃的, 不要浪费粮食, ”袁珩说道, “亲手做的月饼, 打算来送给这儿的和尚?”

  萧子昱听出一丝不满来:“还有一盒随行李先送回蓝海了,咸蛋黄味的。”

  袁珩霸道专断心眼小:“统共就两盒, 你还要送一盒, 下次去商场买盒美心就行。”

  下山路又封了,但执勤的保安认识袁珩, 从保安亭里探头出来:“袁先生,今天怎么呆得晚?”

  袁珩揽着怀里的人,神色如常:“处理了点事情。”

  揽胜停在拐角处,他先帮萧子昱拉开副驾的门,把人安顿好,这才回到驾驶室:“一下飞机就过来了?”

  “是,因为想到是中秋,”萧子昱道,“先前华真和尚说老住持只有中秋和新年才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袁珩发动车子,单手将揽胜掉头,另一只手覆在萧子昱的手背上:“怎么找到这里的?”

  “《青玉案》的编剧杜若潮,是渡归还俗前的外甥,”萧子昱轻声道,“那个本子你看过吗?”

  袁珩没看过,但《青玉案》播出后他看了几集:“怪不得感觉雷同,原来是借鉴到我身上了。”

  萧子昱默了半晌:“要是我没发现这里,你是不是打算永远都不承认。”

  袁珩没有掩饰自己的忧惧:“我怕你知道真相,会像上辈子那样不惜死掉也要离开我。”

  “不会的,”萧子昱抿唇,“师兄都已经告诉我了。”

  “萧谨川是一个意外,”袁珩说道,“我没想到还能遇见他。”

  拐上高架,袁珩才又道:“你师兄上辈子在蜀国被人打断了腿,我找人给他做拐杖,打轿子,结果他一瘸一拐跑到长青宫来编排我,非要我给他一个说法。”

  抓着萧子昱的大手紧了紧,他听袁珩继续道:“我的人没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一定能找到,还要我给他说法……后来萧谨川要出宫云游,我这才八抬大轿给他送走了。”

  话音刚落,中控台上扔着的手机响了起来。袁珩两只手都占着,萧子昱将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是袁烨。”

  袁珩说:“应该是叫我回家吃团圆饭,不用管。”

  袁启安虽然不是人,但薛金玲好像还不坏,而且袁珩对这个弟弟颇为上心,萧子昱劝道:“中秋是大节日,还是回去吃吧。”

  袁珩担心他的状态不佳:“可以吗,不急着吃这一口。”

  “我没事,”萧子昱说道,“走吧。”

  气氛短暂地沉默了一瞬,萧子昱终于忍不住问出口:“袁珩,你是不是对薛姨有什么看法?”

  他问得谨慎,是因为毕竟没有经历过袁珩的身世,但几次短暂的接触,他觉得这个女人虽然软弱,心思却很周全,性格也不争不抢,袁珩对她的态度好像过于冷漠了些。

  “我妈去世之前,她就跟袁启安有接触了,还没嫁进袁家就有了身孕。”袁珩说道,“她跟袁启安结婚时刚过我妈一周年忌日。”

  萧子昱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层:“对不起,我……”

  “没关系,”袁珩扶着方向盘,静静盯着路面,“如果不是她张罗着娶男妻,我也不能名正言顺接近你。”

  萧子昱看向窗外光怪陆离的街道,突然明白了违和之处在哪,袁启安卧病在床,很多事无法亲历亲为,就算要跟袁珩娶男妻,也必须得有人张罗。

  这事放在明面上不太光彩,薛金玲如此费心,到底是顺从袁启安的意思,还是要给袁珩难堪。

  许久没回美林苑,绿化树和草坪都已经修剪过两茬,家里的保安大叔惊奇道:“袁先生回来了!”

  袁烨站在院子里喂蚊子等他们,远远看见车灯就开始招手:“哥!”

  两人下了车,袁烨小跑过来,“嫂子也来了!”

  萧子昱有些惊讶:“电话都没接,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

  “碰碰运气呗,”袁烨挠挠头,“饭都已经做好了,就缺你们两双筷子。”

  四人吃饭没用大圆桌,凑在小方桌前,果然摆满了一桌子,薛金玲正站在桌边盛汤:“珩儿,子昱,快来坐。”

  袁烨从地下酒窖里拿了两瓶红酒:“哥,要喝吗?”

  袁珩看向萧子昱,没想到后者竟然点点头:“那就来点吧。”

  葡萄酒养神,正好能松一松精神,袁珩同意了:“吃到一半再喝。”

  好歹也算一顿团圆饭,大家动筷,袁烨叼了一根排骨啃着,突然道:“嫂子,怎么感觉你眼皮有点肿?”

  “有吗?”萧子昱打了个磕巴,“今天刚从蜀城回来,在飞机上没睡好。”

  袁珩说:“真人秀录完了,好好休息一下。”

  提到真人秀,袁烨义愤填膺道:“那个温辞是怎么回事?抄袭人的作品还不承认,现在也没有道歉。”

  “有些误会,”萧子昱含糊道,“我们私下里已经解决了。”

  “这事儿可千万不能私了,”袁烨生怕他嫂子被欺负,“娱乐圈乱得很,前几天我兄弟包的那个小嫩模……”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悻悻抬头看向他哥,果然袁珩下一句就问道:“哪个兄弟?什么嫩模?”

  袁烨要冤死了,他一个富二代,不让混圈子,不能逛俱乐部,买个跑车都得跟他哥商量半天,一不留神还可能被抓回公司上班。

  他嘟囔道:“也没什么?”

  袁珩皱眉:“早说了让你少跟他们接触,明天开始来总裁办实习。”

  “哥,我真的不想上班,我想办摄影展,”袁烨苦了脸,“我上辈子可能多替人打了几十年工,现在只想躺平当咸鱼。”

  薛金玲每天都在愁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怎么能这么说呢,股权在你这里,不上班怎么行?”

  “妈,我说真的,我没法像我哥一样从工作中获得成就感,”袁烨说道,“与其被股权栓住,还不如把股份转让给我哥算了。”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薛金玲抬高了声音,“你这样让妈妈怎么办?”

  “妈,我现在长大了,有自己想做的事,”袁烨崩溃道,“您能不能别老是拴着我,别老是让我愧疚!”

  薛金玲胸膛起伏,啪地放下筷子,却始终说不出什么重话。

  “您要是这么在乎股份,我把它转让给您好了,”袁烨急促道,“股权可以傍身,比我这个儿子有用。”

  啪一声脆响,薛金玲扬手打了过来。袁烨硬抗了一下,小麦色皮肤上顷刻泛起了红。

  薛金玲一向宝贝他,从小到大没动过手,打完后眼睛里泛起了泪花:“对不起,小烨,妈妈……”

  袁烨霍地转身,推开门跑了出去。

  “哎……”薛金玲后知后觉站起来,慢了一步,眼睁睁看他跑进黑影里。

  “伯母别担心,”萧子昱和袁珩也起身,“我们去劝劝他。”

  团圆饭没吃一半就变成了闹剧,揽胜沿着路边缓慢驶过一段距离,看到一个快步疾行的身影。

  大概因为太生气了,连的士都忘记打。

  袁珩按了按喇叭,靠路边停下,萧子昱下车来:“袁烨!”

  袁烨回头,总不好对嫂子甩脸色,只硬声道:“我不回去。”

  “那你打算去哪儿?”袁珩随后下了车。

  袁烨本来想去找哥们通宵喝酒,话到嘴边改了口,怂道:“我,我到万怡睡觉去。”

  “上车吧,饭都没吃饱。”萧子昱无奈道。

  袁珩说:“老老实实跟我回蓝海。”

  俩人一唱一和,一软一硬,直接把袁烨整蒙了,稀里糊涂上了车。

  到了半路才猛然醒过来似的:“完了,两瓶好酒还没来得及开。”

  萧子昱的行李被罗力送来了蓝海管理处,已经提前让私人管家拿了上去,那一盒咸蛋黄月饼原封不动放在最上面。

  袁烨好久没见过这么简陋的月饼盒了,出现在他哥的公寓里,普通得让人肃然起敬。

  袁珩每年过节都会收到一堆各色礼品,根本不会往家带,在公司就分完了。他试探性问道:“这不会是什么大人物送的吧?”

  萧子昱失笑:“我做的。”

  “怪不得怪不得,一看就朴实无华上档次。”袁烨拍拍胸口,幸亏吐槽的话没说出来,不然今晚蓝海也不会收留他。

  袁珩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没有戳穿,淡淡瞥了一眼:“先去洗澡。”

  中秋佳节,老爸在医院里昏迷不醒,还跟老妈吵了架,再怎么没心没肺的人都扛不住。等萧子昱收拾完行李,袁烨已经带着一肚子气回客房睡了。

  袁珩穿着家居服在沙发上看平板,听到动静抬起头,顺手张开臂弯:“收拾完了?”

  萧子昱点点头,窝进去,调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困倦地闭上眼睛。

  “累了?”袁珩问出声,却心知肚明,不光累,还被刺激到,摔了月饼,乱了脚步,直接被吓飞了。

  萧子昱闭着眼睛,乏得厉害却不想睡,回味完这一天简直像一场闹剧,袁家两公子都挨了巴掌,他惊掉了魂魄,薛金玲差点气出个好歹来。

  袁珩垂眸便能看到怀中人的侧颊,平静安然,眉心轻轻攒着,像是盛满了心事。

  等浏览完一份文件,萧子昱呼吸早就趋于平缓,脑袋失去支撑彻底歪在了他的胸口,两条长腿搭在沙发上,脚踝不盈一握。

  放下平板,袁珩将萧子昱打横抱了起来,走进主卧,上次一夜荒唐后,他找阿姨来打扫了足足两个小时才收拾干净。

  他把萧子昱塞进被子里,床头灯调到昏暗,不动声色长舒出一口气。

  被堪破身份后,如释重负的何止萧子昱一个,而他竟没怨他。

  袁珩将人揽进怀中,抚摸着他的长发,感觉从小缺失的一份踏实正在被慢慢补齐。

  抱着这个人时,仿佛他不再是无坚不摧的三十岁,而是永远得不到爱的,独自仓皇的五岁,他不再需要伪装,因为就算阴暗的真实面目暴露出来,也会有人无限宽容地接受。

  那双无数次在梦中遇见的手,终于伸出来牢牢抓住了他。

  后半夜袁珩梦醒,手臂下意识合拢却扑了空。他骤然睁开眼睛,半边床铺冰凉,丝毫没有人息。

  心口瞬间慌乱起来,他来不及思考,踩上拖鞋奔出卧室,猛地看到窗边倚靠着一个身影。

  萧子昱靠坐在飘窗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自然垂下,头顶月轮清澈,落在屋中的光线却熹微,只勾勒出一个清冷绝伦的侧脸。

  黑夜中红点浮动,袁珩凝目看去,才发现萧子昱将窗推开了一条缝,举在唇边的是一根长管烟枪。

  管身细长纤小,容量也不大,萧子昱微扬起下颌,轻巧吞吐,袅袅烟气随风飘散到窗外,让袁珩想到青岚园里的那只小烟炉。

  他不敢高声语,怕吓得人踏月而飞,半晌才哑声道:“怎么在这里抽烟?”

  “半夜醒了,睡不着,”萧子昱同样压低声音,清秀的下颌线被淡淡烟雾模糊。烟枪燃的不是寻常烟草,没有焦油的臭味,只剩草木清苦。

  袁珩靠近他,将人禁锢在身前,确保萧子昱不会原地消失掉,这才问道:“烟枪是哪里来的?”

  “兰溪古镇买的,”萧子昱顺手想磕一磕,还是忍住了,没弄到光洁整齐的飘窗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呼吸吐纳俱是熟练,比他的接吻技术好不知道多少倍。袁珩喉结滚动:“我不知道你还抽烟枪。”

  “十三岁出去玩跟人学会了,回来被师兄打了一顿,”萧子昱抬起眼皮,诉说的显然是前尘旧事。

  袁珩不曾窥探过,不自觉追问道:“然后呢?为什么入宫后不抽了?”

  萧子昱勾唇浅笑:“毕竟不能在太子殿下面前坏了仪态,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袁珩忍不住屏息,感觉自己正甘心踏入一个华美的陷阱:“不管怎样都喜欢。“

  萧子昱心绪纷乱,惊醒后再难入睡,独自在窗边坐了大半夜,在氤氲烟气中逐渐释怀。

  他踩着飘窗站起来,脚上连拖鞋都不曾穿,莹白脚趾犹如美玉,稳稳当当,居高临下看着袁珩。

  唇缝微张,散出最后一缕烟气,萧子昱捏着烟枪,俯身在袁珩耳边:“你要怎么证明?“

  浅淡清香扑面而来,袁珩不退反进,手臂往萧子昱腿根处一揽,直接将人扛了起来。

  “证明的方法很多,就看你受不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