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昱手腕一顿, 笔势却没停,将最后一字写完,才道:“家师无名, 且已经去世了。”他抬头看向杜若潮, “杜老师可是想到了什么故人?”

  “不算故人, ”杜若潮若有所思道,“只是这字迹有些熟悉。”

  两人打着哑谜,周围的看客搞不清楚状况,周启临说道:“我怎么感觉子昱写繁体字比简体字要好看?”

  剧本围读他俩常坐在一起,萧子昱的剧本上密密麻麻做满了注释和标记, 字迹虽工整, 却有些刻板,像初学字的小孩写的, 哪有这几段行楷这般潇洒恣意。

  “好久没练过硬笔,生疏了。”萧子昱手腕一转, 将毛笔蘸水洗过后插进笔筒,一整套动作娴熟流畅, 像是经常洗笔研磨。

  杜若潮一直盯着他动作, 沉默不语。

  拍摄进行得顺利, 这天提前收工, 大家都嚷着出去聚餐放松一下。萧子昱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没有跟众人扎堆打车去餐厅, 等导演组也收工完毕,杨导果然向他招了招手:“小萧, 过来一下。”

  白天热闹杂乱的休息棚恢复了寂静, 深蓝色篷布被余晖衬得发紫。棚里只有杨导和杜若潮两个人,杨导抬手按亮了顶灯, “小萧,坐。”

  萧子昱抽凳坐下,脊背挺直如竹,就听杜若潮开门见山道:“小萧,你知道五国吗?”

  萧子昱捏紧了指尖:“略知一二,五国以梁为中心,北赵,西凉,南蜀,吐蕃,四方呈割据之势。”

  杜若潮说:“你开机宴上行的祭祀之礼便是大梁的礼法。”

  萧子昱颔首:“看来杜老师对大梁颇有研究。”

  杜若潮抿唇不语,杨导问道:“小萧,你这礼数难不成也是从师父那里学的?”

  萧子昱总不好说自己其实是古代人,保守道:“没错。”

  见两人默然,萧子昱继续道:“大梁历史上下三百年,经历十几位君主,其中却单单有了几年空白,据我所知,那是太子袁珩在位的时期,这剧本我读起来……”

  他沉吟道:“……不似杜撰,反倒像史实。”

  “敢问杜老师从何处得此实迹,子昱想请教一二。”

  杜若潮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故事,其实是听我舅公讲来的,细节方面无从考据。”

  萧子昱面色平静,心中却骇了一跳。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保留有前世记忆的人不止他一个!

  而且此人对太子的经历了解详实,必定不是乡野村夫之流,他是朝中人!

  萧子昱竭力克制着心头悸动,勉强平静道:“不知道杜老师可否帮忙引荐?”

  没想到杜若潮摇了摇头,“自从舅母去世后,舅公就出家为僧了,生活与世隔绝,几乎不见外人。”

  “那可否告知寺庙名称?”萧子昱迫切道。

  “没用的,”杜若潮说,“我舅公常年云游,回来的日子少,只在中秋新年露面……他出家的寺庙倒是在云京,叫青云寺。”

  萧子昱心头骇然,走出帐篷时还有些失魂落魄。找一个四处云游的僧人有多难尚且不论,对方愿不愿意见他也是个问题。

  但看此人对大梁历史如此了解,那说不定也会知道当年自己去世之后的事情。

  袁珩有否如他遗愿所说,善待蜀地百姓……他的师门,有没有存活下来?

  聚餐时萧子昱仍是魂不守舍,周启临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心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

  “无事。”萧子昱盯着一桌红彤彤的川菜,他不吃辣,却错过了点单,此刻无从下筷。

  有些想念不知什么时候吃过的一道蒜蓉芥蓝。

  周启临不明所以:“他家的麻辣小龙虾很香,够劲!”

  陈楚然也道:“萧哥尝尝吧,真的很好吃,今晚又要涨称了。”

  “好。”萧子昱伸筷夹了一只到碗里,没有剥,只温和笑道:“刚才走神了。”

  等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陈楚然被经纪人抓去做脸部按摩,防水肿。萧子昱和周启临同乘一车回到酒店,在电梯前分开。

  道别后萧子昱没进电梯,而是漫无目的逛到了吧台处,他心里很满,思绪也有点乱,肯定睡不着。

  酒水单是花哨的洋文,萧子昱看了一眼果断放弃,冲酒保指了指菜单上的冰美式。

  午夜时分适合饮烈酒,撞艳遇,独自喝苦咖啡也太可怜了些。酒保小哥冲他吹了声口哨,用蹩脚的汉语道:“我送你一杯气泡水。”

  萧子昱坐在角落里乖乖等喝,目光在场中逡巡,这个点还在外面通宵的除了夜猫子就是老外,各种洋语叽里呱啦。有个褐色头发的外国人注意到他,前后不过一秒钟的对视,对方竟然大大方方走了过来。

  萧子昱下意识摆手,想表示自己不懂洋文,结果对方一张嘴却是口流利汉语,还带着东北的碴子味儿:“嗨帅哥,你是明星?”

  这下不得不回应了,萧子昱说:“我在附近拍戏。”

  “我也是!我拍电影!”对方自来熟地坐到他身边,“我从那边看见你,就感觉你像明星!”

  萧子昱以前跟随太子接见各国来使,其中不乏皮肤黝黑的龟兹人和身材高大的鞑靼人,这种浅褐色头发、灰蓝色眼珠的却没见过。

  “嘿!”对方不满地叫起来,“你打量我的眼神像在观察一条长毛狗。”

  萧子昱没想到这么明显,不好意思道:“抱歉。”

  “你是个很腼腆的东方人,”长毛狗做出评价,“今晚一个人来的吗?”

  话音刚落,萧子昱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对方看到是视频电话,有些沮丧道:“啊,我就说美人怎么会寂寞,你的王子来了。”

  “不是……”萧子昱不知道如何解释,先滑了接听:“喂?”

  袁珩的侧脸出现在屏幕里,他那边天光仍亮,背景是粼粼江面和漆色暗红的长桥。

  袁珩靠在护栏上,手指随意地捏着手机,自下而上的角度衬得脸部线条愈发凌厉。

  萧子昱知道他要去欧洲出差,远在地球的另一边,和云京的时差有十几个小时。但亲眼见到还是感觉不可思议,难免暴露出古人没见识的一面:“你那边还是白天?”

  袁珩垂眸一笑,看得出心情很是愉悦:“普罗旺斯,刚到傍晚。”

  然而那份愉悦在看清萧子昱后消散了大半,袁珩的声音低下去几度:“怎么在酒吧?你那边应该凌晨12点了。”

  “12点你还给我打电话,”萧子昱说,“我平时已经睡了。”

  袁珩无法解释他的心情,跟南法的合作公司沟通还算顺利,会议结束后他没打车,沿着江边慢慢往回走,落日燎烈,他不顾时差给人拨了过去。

  袁珩不听他狡辩,镜头扭转见看到另外一人,声音沉沉的,“那条长毛狗是谁?”

  “喂,我叫艾瑞克,”外国小哥叫起来,“我听得懂中文!”

  袁珩换了种语言,发音不很清亮,夹杂着弹舌般的颤音。外国小哥神色变得复杂起来,用母语回了几句,同时做出了举手投降的姿势:“okok,我明白。”

  “你们说了什么?”萧子昱不解。

  “某只雄性动物正在宣誓他的领地,”小哥以牙还牙道,在袁珩的脸色进一步沉下去之前跑掉了。

  萧子昱神色有些茫然:“你刚才说的什么洋话?”

  “俄语,”袁珩说道,“离这些无所事事的毛子远一点。”

  “hi,你的冰美式好了。”酒吧小哥将咖啡推到萧子昱面前,“请慢用。”

  “大晚上的喝什么咖啡?”袁珩问道。

  “呃……”萧子昱眉头轻敛,苦于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袁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两圈,忽然道:“没吃晚饭?”

  萧子昱来不及撒谎,只能道:“没吃多少?”

  “拍摄不顺利?”袁珩问道,“还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萧子昱叹了口气,好像袁珩无论是太子,还是一个嚣张的现代人,总是能轻轻松松看穿他的想法。

  “没有……”他掩盖过去,“今晚吃的川菜。”

  “去吧台点一份吃的,”袁珩安排道。

  萧子昱社恐:“我看不懂菜单,服务员的汉语好像也不太好。”

  “你把手机拿过去。”袁珩说。

  隔着屏幕和对面昏暗的灯光,袁珩把菜单看了一遍,最后对侍应生吩咐了一通,叽里呱啦讲了好久。

  应该是又换了种语言,萧子昱出神地想,袁珩的喉音很明显,带着些微的潮湿和性感,跟平时说话的腔调不太一样。

  “法语。”袁珩在他提问前率先说道,“这是家法式酒吧。”

  “你点了什么?”萧子昱换了个问题。

  “滑蛋三明治和牛油果沙律,”袁珩说,“另要了一份煎鱼。”

  “你不用付钱,酒店会把账单算到我的账户上。”

  “你的账户?”萧子昱惊讶道,“酒店不是公司升级的吗?”

  “你一个没作品的小演员真指望公司给报账?”袁珩损人毫不犹豫,“当然算我的。”

  萧子昱点点头,漫长的沉默中沙律被端了上来,他尝了一口,细密柔滑,格外适合深夜作为宵夜。

  他尝够了沙拉酱汁,终于忍不住问道:“普罗旺斯有什么?”

  “薰衣草,”袁珩说道,“但现在不是最美丽的时候。”

  “什么时候最好看?”萧子昱问。

  “不用几天了。”袁珩说,“六月下旬就会大面积开花。”

  萧子昱又咕哝了一句,声音很轻,喉间的话仿佛混着煎鱼被咽了下去,但袁珩还是听清了。

  萧子昱说:“野花芬芳,当心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