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初考来西城, 我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指引我一样。后来我才知道,那东西叫血缘。”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亲生父亲, 是在他的一堂通识课上, 那门课不是我特意选的,是我被想选的课踢了之后, 随便选出来的。所以我对他并没有什么了解,直到看见他第一眼, 我就觉得很熟悉。”

  “后来我打听了很久, 关于他的各种情况,我知道了他的女儿比我还大一岁,我还知道了一件事,他曾经在我老家的省会待过两年,就在我生日的几个月前。”

  “我总是以探讨学术的理由来接近他, 他自己也说, 对我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大二的暑假, 我回到了老家, 我问了我们孤儿院的院长, 和他确定了一些事情。我当时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学校,我想要当面和他聊聊, 所以我等了一个暑假的时间,我想要当面和他说。”

  “就在开学之前, 我知道老师已经回来了, 我也就提前了一天回校,因为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 所以没和你们说。我原本想着,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正好可以在开学的时候告诉你们好消息……”

  言开霁握紧了他的手,谢潮生忽地在旁边说:“我去外面等你。”

  言开霁抬头看他表情,估计是觉得他们寝室说话,他站在旁边很没意思,于是也就默认了。

  谢潮生为他们关上门,就在即将把门掩上的一刻,他的脚步顿下来,古井无波的眼睛意外地动了一动。

  “我要是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你会想我吗?”

  言开霁感到这话非常地没来由,一下打断了他进入这间屋子以来的全部思路。他原本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年轻人的恋爱就是这样,人来人往好聚好散,何况在这样无解的情况下。可这件事让谢潮生直白地说出来,却让他感到一股奇异的难过感。

  让他难过的事已经够多了,但谢潮生的话在他胸口刺了这一下,不是绣花针轻描淡写的刺,而是利刃穿透心窝的刺。

  “我……”

  他原本是想要说一些“当然会想”“一辈子都不会忘”这类唬人的话,冯浩然却偏偏在暗里狠掐了一把他虎口,让他浑身颤了一下,于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变成了“那我就进来找你。”

  他自己都被自己这话吓了一跳,他有多想离开这鬼地方,他自己最心知肚明,但话已经说出来了,他看到谢潮生双目略带诧异地睁大,进而迸发出光彩。言开霁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但话都说出来了,他只能顺着往下说——

  “反正你跟这学校都这么熟了,打个招呼,给我设个权限,我随时想来就来,我没课的时候就进来看看你,这不是也挺好的。”

  “好。”

  谢潮生这话说得太快,言开霁简直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马上就给他们关上了门,徒留言开霁自己在那反应。

  他只好骂冯浩然,“你掐我干什么?”

  冯浩然心安理得道:“我要是不掐你,鬼知道你又能说出些什么话来。”

  “行了行了,这不重要。”言开霁摆摆手,看向顾游,“刚才叫他打断了,你继续说,那个老师,他认你了吗?哪个院的?”

  他已经差不多意识到,顾游真正的死期,也许就是在暑假结束的尾巴里。

  “音乐学院,去年十一月,死了个老师,叫,项海荣。”

  顾游没有提前约项海荣,他每次去找项海荣的时候,他的办公室门都敞开着,项海荣曾经和他说过,找他不需要提前约,他基本都会在学校。

  但这次和以往都不一样,他的心里相当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项海荣的家庭很美满,他还有一个女儿,他女儿的照片就摆在他的办公桌上,顾游每次去都能看见。

  相框里的女生明眸皓齿,捧着一大束花,站在阳光下笑得很灿烂。

  他打听了很久,确定荣教授夫妇只有一个女儿,从来没有过走失的儿子,这让他的身份更加似是而非,甚至也许是最坏的那一种结果。

  他的存在很可能不是一个正常人伦道德下的产物,是被人最为鄙弃的存在。但他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亲生父母,他甚至也想好了,如果项海荣不愿意认他,他绝不会多做纠缠。

  如果项海荣愿意认他,他保证不会贪图什么家财,项海荣的一切都该属于他户口本上的妻子和女儿,而他只是想要感受一点父爱,仅此而已。

  顾游想,起码要问一句,问问自己是怎么出生的,自己的妈妈又在哪里。

  那是开学的前一天,有不少人在那一天回来,而言开霁和冯浩然将会在明天回来。

  项海荣的办公室就在二楼,他坐着电梯一路上去,他很少这样紧张过,上一次这样紧张的时候,还是在高考之前。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项海荣的办公室门是锁着的,他心想,可能是去开会了,现在也不算很晚。他打算在门口等着,没想到等了一会儿,里面竟然传出了女生的声音。

  这声音十分痛苦,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紧接着有一个男声压得很低,似乎在威胁着说什么。

  顾游从小耳朵就好,别人听不清楚的东西,他都能听清楚。如果是旁人的话,大概不会当是什么稀罕事,自己就走过去了,但顾游是怀揣着目的来的,项海荣屋子的一举一动他都格外放在心上。

  男声是儒雅的,他很熟悉,显然就是项海荣,女声很年轻,应该是大学生。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驱使他,他敲了敲门,后来他回想起这一场景,觉得这一力量应该是死亡的力量。

  他踹开了死神的门。

  顾游并不想以在这样的场景下和项海荣做一些相认的事情,这如同是天底下最滑稽的滑稽戏。但里面的女生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存在,竟然呜呜呜地叫起来。她的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发不出更多的动静。

  他其实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从小他受的冷眼太多,环境使然,能够自保就已是万幸。但里面的声音实在让他揪心,这可能不是一件抢个馒头争个包子的事,这是要祸害人一辈子的事。

  如果项海荣没有做什么,他就道歉,但如果项海荣真的做了什么,他就拉住他,只要女生走了,他就立刻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

  顾游以为自己想的很周到,就在他头脑运转的几秒钟间,里面的“呜呜”声却变得微弱下来,他不能再等。他的手里还拎着他准备的各项资料,就等着给项海荣看,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项海荣办公室的门其实不像校医室那样单薄,但顾游急着救人,使出了十成十的脚力,也恰好那门锁本来就有点锈住,登时在他脚下轰然弹开,于是他彻底看见了眼前的一幕,看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与椅子上那个垂着头的女生。

  命运的□□在那一刻开始旋转,女生的眼睛是蒙着的,但这并不妨碍顾游看清她的脸,他惊讶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他认识的人,冯浩然的女朋友,他常年念叨的,真真。

  真真是音乐学院的,她喜欢弹钢琴,艺术节的时候,冯浩然拉着他们寝室去给真真捧场,她穿着白色的长裙,美得像一幅画。

  而项海荣也是音乐学院的,顾游选上的那门通识课,名字就叫做《艺术中的美》。

  当这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事情就变得恐怖了起来,项海荣在旁边提着裤子,顾游的第一反应,是去探椅子上真真的呼吸。

  真真没有了呼吸。

  顾游选过一次医学院的通识课,当时在课堂上,老师和他们说过一个案子,讲的是部分小众群体,会喜欢在对方的窒息中让自己获得快感,但这种事情务必要谨慎对待,因为稍有不妥,就可能带来真的窒息。

  顾游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第一反应该是什么,“真真为什么会在这里”“生父果然是个人渣”这两件事充斥了他的大脑,天底下应该不会有人的认亲是这样一个场面。

  就在他的触碰间,真真的身体从椅子上滑落,“砰”一声落在了地上。

  恰恰是这惊天动地的一声,让项海荣瞬间惊醒,他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眼前的顾游是最好的证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指着真真:“这女生不要脸,求着我来的,浪蹄子把自己弄死了,顾游啊,你得相信老师,不是这样的人……”

  顾游摇着头向后退去,他附身去查看真真的情况,他将手里的资料袋放在地上,抓住真真的手想要唤醒他,然而就是在那一刻,真真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她还有……”

  “气”字被永远吞了下去,他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道大大的砸痕,就在他身后,项海荣举着一只金色的奖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奖杯随着灯光闪动,照出上面的一行字:“沧海大学年度‘五讲’好老师”

  如果这是一幕电视剧,代表着正义的一方就会在顾游冲进去的那刻到达楼下,再在项海荣将奖杯砸向他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救下人。

  但生活就是这样可悲又可叹,顾游在死前连一声都没有发出,他最后的一句话是“她还有”,他的手竭力地想要去拿地上的文件,但项海荣的奖杯在他脑袋上砸了又砸,终于砸得他一点力气都没了。

  四肢沉沉坠在地上,他的大脑死了,但他的魂魄却越来越轻盈,以至于从身体里飘了出去,让他得以看见接下去的事情。

  项海荣收拾了残局。

  在收拾的过程中,他意外地看见了顾游的资料袋子,顾游那时的心情难以言喻,他既希望他能看见,又希望他再也不要看见。

  如果他真的是他的父亲,顾游绝望地想,这真是自己刻进灵魂的耻辱。

  但他眼睁睁看着,项海荣将袋子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