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学校变异以来, 言开霁第一次在梦境之外的地方确切地听到顾游的声音。

  距离他上一面见到顾游过了甚至不到一个小时,上一次他看到的顾游,浑身被铁链锁住, 目光茫然而懵懂, 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让言开霁很难不怀疑这是别的什么生物变出来诓骗人的。

  面前的顾游身体白到透明, 简直像是玻璃做的,乃至于根本不像一个活人。但他好歹说起话来, 向他们证明, 他确确实实是顾游。

  顾游不愧是顾游,哪怕他俩的穿搭一个比一个可笑,他依然保持着温和的笑意。他抬起手,让他们离得近一些。

  “你们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不对?”

  走的越近, 言开霁便感到空气中的水汽越重, 他仿佛变成了一条被冲到海滩上的鱼, 只能焦灼地翻着肚皮。

  言开霁有无数话想要问顾游, 他想问他去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想问他和真真的事, 更想问他到底死没死,他们的记忆, 到底被人偷换走了什么。

  然而走到顾游面前的那一刻, 他喉头的话变成了,“你那天晚上, 从寝室出来, 去哪了?”

  “就知道你第一句话要问这个。”顾游却笑了笑, “老冯,我猜你第一句想问我,知不知道真真去了哪。”

  冯浩然的脚步钉在地上,他挠着脑袋,“你……还是先说你吧。”

  “谢谢你相信我。”顾游弯了弯眸。

  冯浩然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惨笑,接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相信你,我成什么人了?”

  顾游晃了晃手臂,言开霁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臂上也缠着锁链,只不过这锁链也是白的,差不多与他的白衣服融在了一起,这才让他们起初根本没有注意到。

  “其实,在你们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晚上,我只是回去给你们送了一趟东西。”

  “还记得当时跳楼的那个男生吗?”他看向言开霁。

  言开霁立刻点头,“哥们儿是个好人,他还给我发微信……来着。”

  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人家给他发微信让他提防身边人的事,好在话出口前一刻他意识到谢潮生还在他身边,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顾游反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言开霁直觉他可能听不到什么好事,顾游说:“三月初的时候女寝出过事,有女生跳楼了,你们记得吗?”

  他不说倒好,一说言开霁才想起来,那阵子闹得确实很厉害,据说是有男生把女生弄怀孕了,回头不认账,女生的室友微博挂他,他就坚称是女生把他绿了,扬言要女生生下来做亲子鉴定。

  如果她单单失去了爱情,也许事情不会变得那么严重。屋漏偏逢连夜雨,恰恰女生考研失败,学业的失利让她感到自己也一并失去了前途,于是在某天夜里,她爬到顶楼,从上面一跃而下,当场把一个蹦迪回来想翻洗衣机房窗户的吓犯了心脏病。

  如此一件大事,学校硬是一点热搜没上,所有事件中心的人挨个谈话,许诺室友全部保研,犯心脏病的由学校掏钱直到出院,楞生生给压下来了。

  室友的确没再在明面上闹,但却在暗处多方传递消息,把渣男的名字刻在了全校人心中。在多次联系男生都遭拒后,索性开通微博小号,以围观同学的身份伸冤,声称这是一尸两命,男生不能免责。

  帖子不光热度不高,还收获了一些“说不定是真的绿了(吃瓜jpg)”“为什么跳楼呢,是不是不敢生下来看啊(狗头jpg)”“和女朋友正常睡了一次,就要被正义小仙女沾上”“这就是生育率越来越低的原因”的评论。而学校公关养的都是奇人,一察觉出不对,就再次压下去,如此下去,室友们彻底心力交瘁。

  事实上她们也知道,男生的行为没有触犯到学校的校规,他只是作为一个人不合格,作为大学生却没有不合格的地方。

  舆论这种东西,只能在一时闹得腥风血雨,而后却只有当事人会永远记在心里。

  尽管男生的姓名照片学院都流传了好一阵,但两个月后的言开霁,却只记得男生那个大众化的名字,关于他长得什么样子,早就抛在了脑后。

  “那天晚上,他在你们之后走进了变异的学校,每个有错的人都要受到惩罚,就像何初谦一样,这是他必须承受的一关,而他没能承受住,自己跳下了楼。”顾游声音平缓。

  但他没有说得更多,他不想吓到面前这两个人。

  言开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在“沧海大学理学院”的印戳上,写了一堆七扭八歪的注意事项。

  “你给我们送的东西,就是这张保命纸条?”

  顾游的瞳孔色逐渐变得浅淡,言开霁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冯浩然在他旁边喘着粗气,耳边传来顾游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像来自飘渺的云端深处。

  “是啊,看你们挺想我的,也来看看你们。”

  言开霁想起了很多东西。

  那一夜原本是冯浩然想要喝酒,他带着他去海伦斯,冯浩然喝得情到浓处,抱着他开始痛哭流涕。

  他不断把鼻涕眼泪往他身上蹭,他说:“真真怎么不要我了呢?她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但他越喊越大声,喊到最后的时候,他直接泪眼朦胧地问言开霁:“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啊!都不要我!都不要我!”

  前后左右都投来了饱含期待又耐人寻味的目光。

  言开霁心里正烦着,他白天过得已经够倒霉了,点个外卖叫贼偷了,明天还得抽时间去派出所。

  外卖单上写的是顾先生,从顾游死后,他就习惯了把外卖单写上顾先生。

  他总有个荒诞的想法,仿佛哪天顾游在栅栏上看到了他的饭,他就能回来跟他一起吃。

  偏偏冯浩然又提起了这茬子事。

  顾游死的第二年,520寝室只剩两人,他们过出了一种相依为命的破罐子破摔感。言开霁更加放肆地日日逃课夜夜笙歌,冯浩然则一蹶不振,每天在考研教室待到言开霁回学校,收到微信后才沉默地回屋睡觉。

  他们不约而同地,一时半刻都不愿意再在寝室多待,这里真的变成了同它名字一样的,睡觉的屋子。

  调查结果刚出来的那阵子,隔壁陈德在背地里说,沈容真肯定是嫌冯浩然太粗,跟体育生一样,不像顾游细皮嫩肉的,像选秀的小白脸,小姑娘都好这一口。

  言开霁直接把陈德打进了医院,他下的是最狠的手,不会伤残,但足够让人行动不便且难受挺久。他拒绝了协调道歉,并把一万块钱摔在了哼哼唧唧的陈德脸上,让他以后别再出现在冯浩然面前。

  代价是自己背了个处分。

  陈德是爱钱,但他更怕揍,从此见了他们寝室俩人都绕着走。何初谦倒还私下劝了冯浩然,陈德这人脑残,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们就这么混混沌沌地来到了大三的尾巴里,就在那个灯红酒绿的海伦斯之夜,冯浩然的手机在一顿乱挤乱蹭中,拨出了顾游的电话。

  言开霁也的确喝了不少,但他酒量好,还能把冯浩然连着他买的一兜子自热米饭都拖回学校。

  直到下了地铁,他才意识到,大概自己也喝多了,他居然看见了顾游的幻影,就站在地铁门口。海伦斯的可乐桶真不错,居然还让人有做梦的功能。

  似乎就在他出现幻觉之后,他觉得冯浩然和他的自热米饭拖起来也没那么累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帮着他似的,一路来到小南门口,刷脸机“叮”地一下,蹦出一声“欢迎入校”。

  如果言开霁没有去抓滑到地上的冯浩然,而是仔细看一眼,他就会发现,刷脸机下显示的学生照片和身份,分明来自另一个人。

  【理学院】

  【顾游】

  随后的事情如常发展,去洗衣机房放超时的男生进来,双方分别后拖着冯浩然上楼,把冯浩然卸在他的椅子上,告诉他明天要去派出所查监控。

  顾游的位置上堆满了东西,都是他们放过去的,他们心照不宣地营造出了一种人还在的场景,就像他随时都会回来。

  在言开霁脱了衣服,拿了毛巾,刚刚打开厕所的门,准备进去洗澡的时候,他再一次看见顾游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座位上。

  他楞得连呼吸都停了。

  另一头,男生走出了电梯门。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顶楼,尽管他按的是七楼。他感到有些奇怪,但他晚上喝了酒,并没觉得有什么害怕,他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又按了一下电梯按钮。

  三架电梯,数字就跟冻上了似的,一起稳稳停在12的层数,但却没有一点动弹的意思。

  他以为是电梯坏了,想着也没几层,就打算从楼梯间走下去。

  然而楼梯间的门打不开,他开始感到慌张,借着酒劲,他“咣咣”开始踹门。就在他踹门的空当,一道巨大的黑影笼罩了他的身体。

  他看见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这张脸原本很漂亮,但身体撞在地上巨大的冲击力毁掉了它,让它看不出原有的形状来。

  她跳楼的时候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那还是他给她买的,她的那些室友也以此推论,她的跳楼和他脱不开关系。

  男生平时不看鬼片,一张血淋淋的脸直接怼到面前,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让他一瞬间软了腿,后背“梆”一声撞在他怎么也踢不开的门板上,那门竟然被他直愣愣撞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