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许久才到了最近的一个站点, 由于是郊区的缘故通往这个方向的公交线路十分稀少,几乎大半个小时才能到达一辆,恐怕连公交公司都没想到这种山腰别墅竟然还有住户靠着公交出行。
从公交站到图书馆要连着倒两次车,不知为何于昭每次等车都消耗了远超出平常的时间, 或许这就是班级同学常挂在口中的水逆……?他只觉得今天真是从头到脚都倒霉的不成样子。
省图虽然有不少自习位, 但同样有许多考研或者考公的学子日日在门前等候着开门, 更不用说这天还是休息日了, 于昭一路小跑却仍是姗姗来迟, 甚至他到的时候原本排的极长的人流已经全部进去了。
他心下一紧,脑中几乎是瞬间就蹦出了四个大字——诸事不顺。
他常坐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 放眼望去一整片自习空间都没个空位,于昭擦了擦额角的汗,背着那个能将他压趴下的书包朝着楼上的网络自习室走去。
只是今日的人却格外的多。
楼上的自习室也没有空余的位置了。
S市图书馆是前几年由唐家承标翻新的,整个图书馆都展现出了种超现代的科幻风格,大楼主体以银白色调为主, 每个区域都根据书籍科目调整了不同的装修风格,单拿出来各具特色合在一起却又浑然天成,无论是读书还是休息都是个极佳的地方。
整层四楼都是为市民提供的自习区域,这里有宽大的落地窗户和各式各样的绿植花草,方便他们在学习的空余抬起头来放松一下眼睛。炽热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在于昭的身上, 他头上本就没消下去的汗顿时又开始往下流淌了。
他准备找个角落靠着背一会儿单词,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有人离开可以空出位置呢。
只是他等了许久都没能如愿,久到他已经翻过六页单词本。
久到一个熟人意外地看见了他的影子。
“余昭li……于昭?”燕眠初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于昭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幻听了,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没想到却真的在这种地方看到了他不久之前还在心心念念的人。
“燕先生?您怎么会在这儿?!”
他实在是太惊喜了, 脸上的表情几乎都无法抑制,他甚至想收回刚刚的那句话了——这哪里是诸事不顺啊!能遇到燕先生、能见到燕先生这明明就是鸿运当头!
到底是什么样的天降好运才能让他和燕先生在人海中相逢啊!!!
“这里是图书馆啊, 当然是来借书的。”燕眠初冲他抬了抬手,于昭便看到他怀里抱着的好几本书籍。
那些书新旧不一语言也不全是中文,于昭第一眼竟然没认出是哪方面的资料,燕眠初身体不好的事情已经深入他心了,他条件反射第一件事就是上前几步想帮他将那几本书给接过来。
燕眠初没预料到他的动作,有些好笑地看他:“我还没弱到这个程度吧。”
虽然燕家人也是这么对他的,在燕家人眼中他比琉璃还脆还易碎。
他刚刚就注意到了于昭的书包,塞的鼓鼓囊囊满满当当的,拉链几乎都要在下一刻爆裂开来,整个包都被撑得大了一圈。
他手里的书被于昭抢走了,于是就想试着去拎拎他的书包,不过却没找到合适的受力点抓住书包,险些手滑让整个书包更往下坠了几分。
燕眠初深吸口气:“你这是拿了多少东西?!”
于昭紧贴在他的身边与他并排走着,靠的近了甚至能闻到燕先生身上的气息——他不太能形容出那种味道,像是深冬雪夜中寒风裹挟来的如刀子般的凛冽寒意。
呼吸一口从喉头一路凉到了心底。
在这种盛夏日用来消暑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他的暑非但没有消成,浑身上下反而越来越热了。
“今天周末,本来想着来图书馆复习的,但是怎么等都没有车……最后来晚了一个座位也没有了。”于昭轻声道。
燕眠初看了他一眼,“那要不要去我家?”
于昭又惊又喜,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
燕眠初被他这幅样子看的手痒心痒的,这是余昭里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表情。余昭里不会像他这样小心翼翼又胆怯黏人,像是只流浪已久的弱小动物终于遇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类。
但他又怕人类会将他抛弃。
燕眠初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
于昭还以为他会提昨晚的事情,没想到燕眠初就像是失忆了般自然极了,他松了口气可心头却还是……有些说不出的烦躁,甚至想主动问问您昨晚说的卖身契还算不算数。
但他又不敢。
“会不会耽误您的事情?”在他的手离开后于昭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头顶刚刚被燕眠初抚过的位置。
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怀念这样的感觉。
“不会啊,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他用下巴点了点于昭手里的书,“借书的手续也办完了,本来就要回去了。”
“非常感谢您。”于昭冲他笑道。
图书馆内要比外界阴凉上不少,在走出大门的一刹那于昭就不自觉地朝着燕眠初的方向靠了靠,他还以为那股凛冽的气息是燕先生喷的某种香水,边走边忍不住想哪种香调能调出这样适合他的味道。
停车场的位置满满当当的,于昭还记得胡元锐说的那台银色的车,只是燕眠初却带着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随后在一台黑车前停下了脚步。
他率先进入了驾驶位,又伸过手帮于昭打开了副驾的车门,于昭将书包抱在怀里:“我记得您之前开的不是这台?”
燕眠初点头:“是啊,那台是我姐姐的,你昨天应该也见到她了。”
那时候他刚考下驾照,燕楚就将自己的车借给了他,本来燕楚是想直接送他的,不过燕眠初却没同意。
一是没有必要,二是……他觉得燕楚的那台车有些过于显眼了。
就差把“我是燕家的”这几个大字给贴在脑门上了。
于昭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包:“您姐姐对您真好。”
燕眠初透过车镜看了他一眼:“想过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于家的情况又不是什么秘密,于昭倒没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只是他没想到燕眠初会问这种问题,沉默片刻才摇了摇头:“随缘吧。”
很多年前被于家人区别对待时或许曾经想过,但那都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几乎快要忘了。
燕眠初没有回他。
车中音响向外流淌着舒缓的纯音乐,像是用笛箫吹奏出的,曲调舒缓又轻柔,好似有什么人在远方飘飘渺渺地哼着歌。
于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没过多久脑子就越来越沉重,周日街道堵塞车流拥挤,燕眠初同样被挤在桥上半天才能龟速开出一段距离。
夏日燥热车又时行时停,于昭很快就侧过头倚着靠背进入梦乡了。
日晴天朗万里无云,远方有一列雀鸟自天空穿行而过,确实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车子一路行进小区进入车库,直到燕眠初顺利倒车入库于昭也没能睡醒,少年的眼下带着微微的青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肯定是又熬夜了。
他也不急着叫起对方,干脆转身取过刚刚借来的书翻了两页,他住院时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也能抱着笔记本搞些程序一类的东西,当年甚至也算是在这方面颇有名气,不过后来病情严重……这些东西就都被暂且放下了。
灵力虽然不能轻易动用,但渡云君的精神力却还是存在于他的身上的,过于庞大的精神力可以直接将他看过的东西都记在脑中,这些书只要翻上一遍就能迅速浏览完毕。
他本来计划着今日将图书馆中关于这方面的书都“复制”上一份的,没想到却意外看到了于昭……干脆借机直接将小家伙给领回家了。
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将这本书翻完,没想到过了半天视线却仍旧落在只有寥寥几句的扉页之上,他盯着那排印刷的工工整整的方块字看了许久,合上书页脑中却还是空空一片。
他的视线又转回到了于昭的身上。
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十几岁的孩子就应当活泼阳光每日开开心心充满活力,但这些词似乎和于昭都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他几乎是这些美好词汇的反义词。
即便是睡着了他却仍旧紧紧地抓着书包的带子,像是一松开手这个过于巨大沉重的书包就会被什么人给抢走再也不会还给他了一般。
由于姿势的原因,他手腕上的疤痕也被遮挡去了大半,不过从燕眠初的角度却依然能勉强看到一小块凸起的疤痕。
他轻轻地帮着于昭调整了下倚靠的位置,希望他能睡的舒服一些。
于昭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每天夜里不是无缘无故地突然惊醒就是被不同的噩梦吓醒,梦境的内容十分驳杂,睁开眼后很多东西都记不太清了。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坐在燕先生的车上的,再睁开眼时却到了个截然不同的场景——他混在无数人中与众人一起向着一个方向行礼跪拜。数以万计的人群穿着一模一样的素白衣袍,弯下脊背伏在地上时几乎整片大地都被染成了一片苍茫。
像是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颜色了。
那是一座十分巍峨的宫殿,灰褐色的砖瓦在他们面前砌出了座高耸的神塔,远方的天边氤氲翻滚着暗黑的魔气,遮天蔽日看不见一丝光明,空气中都是挥之不散的血腥味道,耳边是数不尽的哭喊与哀嚎。
“殿下啊……若您真的有灵,求您现身救救我们吧……”。
“求您救救这片土地、救救您最忠诚的信徒子民吧……”。
人群喧嚣熙攘,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担忧,只有他自己脸色无悲无喜。
他恭恭敬敬地随着人群跪伏在地上,身边紧挨着的是个看不清面貌的中年妇女,像是魔怔了般喃喃重复着神明殿下的名讳,祈求着神迹降临能庇护他们一方。
他凑过头想听清女人重复着的那个名字,只是梦境中的一切都不随着他的意志转移,他只能勉强辨认着女人的口型。
周围的人声越来越鼎沸,似乎终于有人受不了这过于压抑的气氛开始嘶吼尖叫起来,在于昭马上就要听清那个名字的一瞬……他竟睁开了眼睛。
“醒了?”
燕先生正捧着本他看不懂的编程教材专心阅读,见他醒来微微偏过了头。
于昭揉了揉眼睛,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随即耳根有些发红:“我、我在您车上睡着了?”
“抱歉……您怎么不直接叫醒我啊……”。
燕眠初将书籍合上:“没事,今天一直在堵车我也刚到不久。”
闻言于昭心底的愧疚才慢慢减少了几分,他揉了揉睡的有些发麻的腿打开车门从副驾上将自己挪动出来——指尖触碰到车身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
如今室外近四十度的高温,燕先生还换了台黑色的车,他触碰到的车身却是冰冰凉凉的。
刚到不久?
刚到车库车体的温度就能散成这样吗?恐怕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吧?
他垂眸不语,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样开口,只能抱着自己的书包跟在燕眠初的身后同他一起进了电梯。
车库的温度已经很低了,电梯里则更要凉上几分,甫一进去于昭就被寒意冰的一个激灵,手臂上密密麻麻冒出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他往燕眠初的身边凑了凑,仿佛这样就能暖和些一般。
但其实燕眠初的身边只会更冷。
上次来到这里时他整个人都局促的不成样子,如今似乎倒是松懈了些,像是个被和善的亲戚带到自己家里玩的小朋友,虽然仍旧小心谨慎但起码不至于端的笔直连眼睛都不敢乱瞟了。
燕眠初指了指玄关的鞋柜:“里面有拖鞋,自己拿。”
于昭急忙点头。
这些事情还是让小朋友自己做吧,他倒不是不能帮着拿了,只是这样小朋友难免会觉得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要经过这个主人的手……太拘束了他看着头疼。
好吧其实燕眠初就是单纯的懒,他能出一趟门已经十分难得了。
余昭里再怎么说也是他名义上的徒弟,契约绑定了两个人的神魂,无论过了多少个世界换过多少具肉身这一点都无法改变。
于昭换了双灰白色的拖鞋。
鞋上有几缕装饰性的绒毛,显得他整个人更加乖巧了。
于昭就像是个机器人一样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换完鞋子就站在原地不知道做什么了,他甚至连坐在沙发上都需要燕眠初招呼,燕眠初简直怀疑如果他不出声于昭能在那里自动罚站上大半个小时。
——“你在于家也这样吗?这样真的不会被于家人给欺负死吗???”燕眠初不可置信道。
于昭这样子……搞不好他现在打这小家伙一顿于昭都不知道跑,只会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挨打。
于昭看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您是不是……不喜欢我这种性格?”
他还以为燕先生会喜欢他这种看起来很乖的,杜先生不是也看中了这点吗?
燕眠初摇头:“我是怕你在外面被欺负。”
“那就是喜欢了?”于昭轻声道。
燕眠初头一回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代沟。
虽然他和于昭的年龄差不是很大,但算上燕徊那就大了去了,可能就是这样才会产生这种沟通问题吧……
他不知道于昭只是想做出他喜欢的样子来讨好他。
他想让燕先生对自己满意一点、更满意一点。
想亲近燕先生已经成为他刻在灵魂里的本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