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陌生人先生的表情管理能力极佳, 他抬手扣住于昭的手腕,轻轻松松地就将那只有些冒失的手给抓了下来。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刚刚那种让于昭感同身受的情绪了。
他以为陌生人先生会松开他的手,现实却出乎他的意料,燕眠初垂眼看着被他抓着的一只手就能环绕过来的纤细手腕:“这道疤痕是怎么回事?”
于昭愣了瞬, 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他收回手摩挲了下凸起的疤痕所在, 毫不在意道:“据说是出生时就有的胎记。”
他也好奇过这件事情, 比起胎记这更像是后天被人用利器给划出来的, 不过这道痕迹自他有记忆时就存在他的手腕之上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了。
“比起这个, 我觉得您更应该去换身衣服,”于昭指了指一旁的睡衣,又看了看燕眠初身上已经被室温烘干了不少但仍旧潮湿的衣服。
燕眠初按了按额角站起身子:“你说的对。”
他还记得余昭里身上也是湿漉漉的,于是又从柜子里随手挑了件衣服丢到他的怀里:“天色不早了,泡个热水澡好好休息, 浴室的柜子里有全新的洗漱用具,今天就在这里住下吧,有什么事情睡醒再说。”
话毕,燕眠初已经拿着衣服直接出了房间了。
本身就是大平层,房屋的使用面积着实不小, 更不用说这是上下两层打通的房子,最开始就预留了给医生和燕家人的客房,即便被余昭里占了卧室燕眠初也不缺休息的地方。
他随意找了个房间冲了个战斗澡, 宽大的浴袍被一根白色的带子随手系在腰间,窗外的雨声仍旧没有停止的意思, 燕眠初想了想,出屋进了厨房翻出了包密封的红糖姜茶。
这些东西都是燕家人收拾房子的时候一并让人购置的, 因为他的身体缘故屋里放满了各种补品保健品甚至应急药品,也不管这些东西能不能用上总之尽可能地全都备了一份。
燕眠初自己格外厌恶这东西的味道,但想着余昭里被兜头淋了这么大的一场暴雨,只能捏着鼻子强迫自己在旁边闻了半天。
他端着姜茶走到门前,屋门还维持着他刚刚离开时的样子,房门半掩着能看到屋中的场景,于昭并不在屋里,隐隐约约能听到不远处的门后传来的水声。
滚烫的热意透过瓷碗传到他的指尖,白皙的手指被烫的一片通红,这还是他病好以后、或者说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进入厨房,根本就不知道哪种碗上有隔热的保温涂层哪种适合端这种滚烫的姜汤。
燕眠初将红糖姜茶放在床头柜上,揉着发红的手指就要离开屋子,转过身时却发觉地上角落里似乎摆着什么东西,面积不大却花花绿绿,十分容易吸引走旁人的目光。
他往前走了一步,这才发现是余昭里的卷子。
他的书包彻底被雨水浸透了,无论是卷子还是练习册笔记都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黑蓝红三色的笔记被水泡开洇散氤氲出了一片一片的痕迹,根本就无法辨认上面都写了什么东西。
卷子还好,笔记要更惨一些,于昭的字体有些秀气,一个一个一行一行写的十分板正工整,现在却……彻彻底底糊成了一团。
厚厚的一本笔记,不知道汇聚了几个月的心血,一看就知道没法抢救了。
燕眠初的注意力却在卷子和课堂笔记的下方。
——他应该是将东西从书包里拿出来晾好才去洗漱的,这屋里的柜子桌子都是木质的家具,恐怕他不敢将滴着水的卷子铺在实木的桌面上,最后只能将那些全新的洗漱用品拆开、用最外面覆着的密封包装膜铺在地上,再小心翼翼地将卷子放在塑料膜上。
明明桌面都做了防水的保护,他却卑微的让人心口发疼。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啊?明明是那样落落大方的性格,于家人到底是怎么把他给养成这幅谨慎胆小的模样的啊!
再怎么说这曾经也是他名义上的徒弟,说是他的人也不为过了,之前在修真界余昭里还没来得及顶着“渡云君唯一徒弟”顶着全云华仙宗的一堆太的祖宗身份去外面耀武扬威呢!结果他转身就……
燕眠初越想越气,系统像是监测到了什么急急忙忙疯狂哀嚎起来:“殿下!宿主大人!我的主人啊您冷静啊,您现在这个心脏不能轻易动怒啊!”
这具身体是从心脏到大脑到神经系统到精神,全身上下方方面面都是问题,否则他突然好转出院也不会被业内私下称为医学奇迹了,要不是燕家的地位摆在那里指不定会有多少专家找上门来,这就是活的科研和论文啊!
燕家甚至特意真真假假地放出了些口风,将他突然病好归咎到了玄学方面,科学的尽头就是神学,总之真真假假的外面传什么的都有。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灵力和玄学确实也分不开关系。
燕眠初深吸口气,俯身将余昭里的卷子一张一张拾了起来。
被水泡过的卷子皱皱巴巴的,于昭似乎喜欢使用钢笔,除了被晕开的墨渍外打印的卷子倒没受到什么太大的损害,起码还能看到每一道题的题干内容。
燕家高价给燕眠初聘请了几个家教,在他身体状况相对来说比较好时会通过线上教授他一些内容,虽然身体不好但他却十分聪明,燕家的几个家教不知道长嘘短叹惋惜了多少次他为什么有这样一具孱弱的身体。
虽然基本的文化课没有落下,但这种每个普通孩子都要经历的学习过程对他来说……还是有些新鲜和陌生。
他在影视作品里看过校园的模样,但他却一步都没有踏入过真正的校园。
于昭惦记着自己的作业,冲澡也是马马虎虎的,他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一眼就看到正拿着张卷子似乎在认真思考的陌生人先生。
他的第一反应是恐惧——好心的陌生人先生不会生气他把地面弄湿了吧!
他战战兢兢走到近前,燕眠初已经在心底心算完了一道题的答案,抬眼看到于昭也没什么其他的情绪,只是指了指一旁还在冒着热气的姜汤:“一会儿别忘了喝。”
于昭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那碗姜汤几眼。
“我刚刚查了一下,听说书本泡湿后可以放进冰箱里,你要不要试试?”
于昭也知道这个方法,但他自己都借宿在陌生人的家里呢根本就不敢提起,对他来说住在这里还是住在于家并没有什么区别——哪个都是寄人篱下,哪个都要小心翼翼地看着主人的脸色过日子。
在于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早就学会不在任何地方做出任何可能让家主不快的行为了,比如在节日里将自己反锁在屋中不去打扰一家人的其乐融融,比如在吃饭时保持最大程度的安静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争取自己不被人注意。
不过……他看着姜汤上方袅袅的白烟。
陌生人先生似乎要比于家好上很多,于家人是不会关心他会不会感冒发烧的。
连陌生人先生都会给他煮姜汤喝呢……
再怎么说他也是在二十一世纪长大,看过不少新闻或者段子,滂沱大雨中将一个昏迷的陌生人拣回家里,没有报警没有询问任何他的家庭情况,甚至连他为什么倒在那里的理由都不好奇……听起来似乎是什么社会新闻的开头。
当然,这也可能是这位陌生的先生照顾他仅剩的微薄自尊的一种方式。
他不知道陌生人先生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还对他这么好,但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他并不关心。
他只知道他很喜欢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先生,可能是因为对方那张过于精致的脸,也可能是因为对方温柔的语气体贴的性格,喜欢这种情绪本来就难以捉摸,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他的心脏就忍不住跳动就控制不住地想要时时刻刻注视着对方了。
那可能是来源于灵魂深处的情感吧。
于昭点了点头:“好”。
于是大半夜的,他又与这位好心的陌生人先生窝在厨房的角落,捧着姜茶看着燕眠初一份一份将他的卷子和笔记往冰箱里放。
——他本来是想自己动手的,只是燕眠初实在有些受不了姜茶的味道,他甚至恨不得让于昭自己呆在屋里一口将那碗姜茶喝到碗底、恨不得于昭离他远远地等那股味道散尽再靠近他的身边。
但这一世的于昭情绪实在是太敏感了,他实在是说不出那些话,最后只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
顺便借口冰箱往外冒凉气别又冷到,让余昭里尽可能离他远点。
他的冰箱容量着实不小,但整整一书包的资料分散摊开就有些不够了,于昭挑了一些放到外面,塞进冰箱里的都是相对来说比较重要的。
也是毁坏的最严重的那一批。
高三的课堂笔记有多珍贵人尽皆知,连燕眠初都有些心疼,书本或许能救回来但手写的知识点却没法挽回了,反倒是于昭捧着瓷碗站在一旁脸上无悲无喜,仿佛那不是他的书本一般。
可能是燕眠初的表情太明显了,于昭放下瓷碗走到不远处的水槽旁边,抬手打开水龙头认认真真将喝完的瓷碗清洗了干净,一边不忘给燕眠初解释道:“没关系,我还是能找到一部分备份的。”
“嗯?”燕眠初不太明白。
于昭想了想:“之前老师收过笔记检查,班级里有同学借过我的。”
“上学后我问问他,把他的再借过来抄一份就好了。”
不是所有的高三生都认真努力的,于昭在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尖刀班”,刚入学时他的成绩的确能进最好的班级,只是后来……于衡自己学习不好,所以也看不惯因为学习好而被于家人夸奖的于昭,总是刻意找些事情去打扰他,以至于于昭的成绩一降再降,最后跌到了全学年倒数的班级之中。
育行这学校一年的花费就近六位数,这还不算高三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像于昭这样凭成绩获得费用减免的学生寥寥无几,排名倒数的班级中更多的是家里有钱单纯混个文凭和学籍的富N代。
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参加高考,家里早就给安排好未来的去路了。
于昭班上有不少混子,有胆大到直接和老师在大庭广众下吵起来的,也有被检查作业就吓的瑟瑟发抖通宵狂补的,于昭再怎么说曾经的成绩也非常优秀,哪怕现在不行了但在班上不少人的眼中也是学习好的那一类人,班上有不少人都借过他的笔记和作业抄,没想到这种时候反而成了他被泡坏的笔记的备份。
没上过学的燕眠初终于听明白了,他将最后一本笔记放到冰箱之中,转头皱眉看他:“你要自己重抄?”
这里面随便一本笔记都有好几十页,密密麻麻的每一页都写满了字迹,谁都知道高三的学生时间紧迫,那么多本从头抄写……他还有时间做别的吗?
“不能复印吗?”燕眠初问他。
余昭里的拳头紧了紧,没有回答他。
他转开了话题:“您这里有数据线吗?我手机没电关机了,我怕……怕家里人给我打电话。”
家里人这三个字说的有些磕绊,燕眠初注意到了。
透过厨房的玻璃门,他能隐约看到客厅窗外的一缕朦胧天光,他找到于昭时就已经是凌晨了,折腾了这么半天估计天色马上就要亮了。
小孩子就应该好好睡觉,燕眠初示意他早点回房,他自己则是去找备用的数据线。
房里的一切都是燕家几个长辈准备的,东西虽然全面,但燕眠初也不是很熟悉具体的位置,他和余昭里的手机型号并不相同——于昭的那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旧款,现在市面上根本就买不到了。
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于衡换下来的东西。
这栋房子太大了,燕眠初一时间也不知道燕家人将数据线放到了哪里,最后只能让系统对房屋进行扫描由系统来搜索。
于昭回到了燕眠初的卧室中。
桌面上铺着几张他挑出来的卷子,也是放学前老师留下的作业,他坐在桌前对着卷子发了会儿呆,被强行压制的情绪又冒了出来。
不是他不想复印,是手上根本就没有复印的钱。
谁能想到,于家的养子、一身名牌的于衡的哥哥……竟然连复印几本笔记的钱都没有呢?
以前是他年纪太小,办银行卡需要家长带着户口陪同,孙淞宁是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的,有这功夫她宁愿多给于衡买几身衣服。
于衡其实也没有卡,但他直接用着孙淞宁实名后的账户,购买什么也直接刷绑定好的孙淞宁的副卡,于弘远有时也会给他转上一笔。
这些年来于昭的生活费大多都是现金,他学费有减免不需要太过操心,开学时孙淞宁也会记得给他准备冲好的饭卡,外加上每年都有一笔和于衡没法比较但对他来说已经十分庞大的压岁钱,前几年虽然不能像于衡那样想要什么就买什么,但起码他还是能顿顿都吃上饭的。
直到今年,于衡直接抢了他的压岁钱,又从初中升到高中理成为了他的“学弟”,饭卡也被于衡中途拦了一手,他这大半年几乎全都在花前几年攒下的本就不多的压岁钱。
高三是个花费极多的学期,补课班的事情他是一点都不敢想,光是复印资料和购买习题就已经让他十分拮据了。
他又不敢去找于弘远,他曾在一次无意之中听到了于弘远和朋友的闲聊——他根本就不在乎于昭能不能考出个好成绩,甚至不在乎于昭读不读高中,考上好大学于弘远不会骄傲,高考落榜……看在养子的情面上,于弘远觉得给他买套房子安排个工作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在有了亲生儿子以后他十分吝啬地将所有给予于昭的父爱都收了回去,生怕自己的亲儿子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若非如此,于昭当初也不会选择名声不好但有学费减免的育行高中——起码他上这所学校可以拿到优等生的减免和奖学金,去别的学校……他甚至担心于家愿不愿意给他出这三年的学费。
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前路一片迷茫。
育行是真的希望自己校中能出现一匹黑马改善一下学校在外面的名声,对于优等生的招生条件十分真诚,从全额减免的学费到每学期都有的大额奖学金,方方面面都格外周到。
高一时于昭每次都在奖学金评比中占据一席名额,学校对他也格外重视,家长会时甚至特意当众表扬了他,没想到这一表扬就出了事情,于衡先前并不是很关注他的成绩,在那以后才开始针对起他的学习。
也是在那以后,他的成绩一落千丈。
于家当然有打印机复印机,但那在于弘远的书房之中,是“商业重地”是他被严格禁止进入的地方。
于衡的屋子里也有,他更进不去了。
他深吸口气用力摇了摇头,决定清清脑子不再想这些事情,再过半年他就可以离开于家了,只要再忍一忍、忍到他高考结束忍到他年满十八……
他按了按额角,从书包中抽出只笔,认真做起面前还湿润着的卷子。
燕眠初终于找到了他能用的数据线。
天色已然开始明亮,燕眠初还以为他已经睡下了,他本想着悄悄进屋帮于昭插上手机电源,没想到……却见到了于昭伏在桌案前奋笔疾书的模样。
……这就是高三吗?
燕眠初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再过两个小时就要上学了,我就算睡也睡不好。”于昭冲他笑笑。
燕眠初还想着帮他请一天假的,毕竟这孩子之前刚在雨中昏倒啊……
但看于昭这幅样子,他应该不会同意请假的事吧。
好在他给于昭喂了一颗丹药,应该也够维持他的身体消耗的了。
他把于昭的手机连接上电源,“那我不打扰你了。”
于昭解题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着燕眠初合上屋门。
过了许久,他才垂下眼苦笑了声。
燕眠初躺在客房的床上。
他这一晚上也没怎么休息,本以为会很快睡着的,躺了半天却没有一点困意。
满脑子都是于昭争分夺秒努力学习的模样。
他叹了声气,掀被子下床一气呵成,一路走到书房之中从保险柜里摸出了一沓请柬。
金红色的精致封面,右下角烫金印着一只小小的燕子剪影。
燕眠初将请柬翻开,将那张写着于昭名字的取了出来,他看了会儿请柬上的姓名和宴会时间,手上用力……便将请柬从正中间给撕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