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 却没想到睁开眼睛……竟又看到了月光。
云冉给每个弟子都分了七百枚铜板,七百枚想找客栈实在是在做梦,于是燕徊直接带着小孩去了城中的一间医馆,又从空间中找了株草药换了点银子。
他空间中多是灵草灵丹, 普通人类能用的草药实在是没有多少, 不过最基本的止血草还是能找到几株的。且他空间中的草药常年都归置在一起, 多多少少沾染了些灵草的灵气, 价格反倒比普通草药高上了不少。
毕竟是数一数二的府城, 城中的老大夫也颇有见识,这种被灵气浸润了的草药可遇而不可求, 不光价格让燕徊很满意,甚至还免费帮着将小乞丐身上的伤口全都处理了一遍。
也是在这时候,燕徊才发现这小家伙身上到底有多少可怖的伤痕。
老大夫边处理边叹气:“这些年啊,一直都不消停,天灾人祸一样接着一样, 大人都活不下去了何况这些孩子呢……”。
春宁府是这个国度出了名的富庶城池,仅次于天子脚下,但一个国家又有几个春宁府呢?别的郡县照样吃不起饭甚至易子而食。
前几年还好一些,后来蛮子那边又开始打仗,地动旱灾一样接着一样, 到了现在甚至连人牙子都不愿意收这些个子不大的小孩了——年纪小卖不出去,身子弱容易生病,又不像大人那样能做很多活。
老大夫知道燕徊应该和修者有些关系, 他帮不了太多人,但能帮一个算是一个吧, 于是又道:“前些年城中有个小乞丐,被位阵法仙师看中给带走了, 说是将其给收为了徒弟。”
“虽然不知道修真界是个什么样子,但总不会比这吃人的世道还可怕吧。”
燕徊没有答话。
老大夫也就是想提这么一句,毕竟最后怎么选都是燕徊自己的事,他叹了声气将最后一处伤口给包扎好:“这些天注意点,不要让他伤口见水,再晚一点他那肉都要烂掉了。”
燕徊点头。
他拿草药换来的银两租了间客房,燕徊对外面的街景并不是很感兴趣,于是在屋里一边打坐一边守着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小乞丐的身体亏空的太严重了,这一睡就是整整两天,最后还是燕徊怕他真的一觉不醒才伸手将人给推醒了过来。
可能是睡的太多了,小乞丐刚睁开眼时还晕晕沉沉的,他直勾勾地盯着燕徊的脸看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他昏迷前死死抓住的那个漂亮哥哥。
他抬手想抓漂亮哥哥的衣角,伸出手才发现自己的身上被绑满了白色的布条,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草药的清香气息,那些无时无刻不带来剧痛的伤口似乎也愈合了不少。
他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动一下都有些困难,于是勉勉强强勾起唇角冲着燕徊笑了起来。
燕徊:“……”。
这是小乞丐第一次进入“客栈”这种地方,他以前倒是没少经过客栈的门口,只是他穿的肮脏又破烂,大部分小二看见就赶避他们如蛇蝎。
他怯怯地扫了周围的环境一眼,旋及又低下头去不敢多看了,像是担心自己这幅没见识的样子会惹得这位漂亮的小公子反感一般。
燕徊不知道该怎么做,这孩子的自卑和胆怯都快要写在脸上了,他又完全不懂得应该怎样和人类相处——大人他都不会相处呢,更不用提这种小孩了。
他试图让自己温和一些,却常年冰山惯了不会控制自己的表情,调整了半天也没做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笑模样,好在这张脸生的确实是漂亮,哪怕被他这样用也不会有一点难看的角度。
最后燕徊只能僵着胳膊伸手摸了摸小乞丐的头。
他们一行会在春宁府呆上五天的时间,小乞丐一觉就睡了整整两天,算上第一日他们到达春宁府发现小乞丐的那个晚上,实际上已经是三天过去了。
也就是说还有两天,燕徊就要离开这里了。
本来就是一场萍水相逢。
第四日燕徊与他聊起了那条脏破的小巷。
这个话题还是小乞丐主动提起的,他十分想了解关于这位漂亮哥哥的事情,迫不及待地想和他更亲近一些。哪怕只有一点点、那一点点也足够他埋在记忆的最深处慢慢回味许久许久了。
他不是个贪心的孩子,一点点就很满足了。
像是幼年时偷偷藏起来的一块糖,只有实在馋极了的时候才会悄悄刮下来一点甜粉放在口中回忆一下那种甜味,怀着有朝一日或许可以买上很多糖果可以将一整块都放在嘴里的甜蜜梦想,仿佛这样就能有了支撑的动力就能多在人间撑上几日了一般。
“我不是那条小巷的人。”他腼腆笑笑。
“我家也不在这里。”
燕徊不解:“那你为何会……”。
那么晚了,一个小家伙为什么会满身伤痕孤身一人出现在那种地方?
小乞丐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他头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白布,看上去脸色甚至比白布还要苍白上几分,人类总是容易对乖巧听话的幼崽产生怜悯一类的情绪,于是燕徊转移了话题:“晚上想吃什么?”
小乞丐的眼睛亮了亮,又有些胆怯:“可我已经白吃白住您这里好几天了……”。
“哪有好几天。”燕徊叹气。
虽然他们才接触了四天,但燕徊已经发现了这个小家伙是个格外有自尊的孩子,他善于从每个不经意间发现细节——譬如之前小家伙聊起客栈时的神情。
“前几年外面还没有这么乱,很多远方的商人都会从很远的地方赶到春宁府做生意,我会守在城门口问他们要不要找地方休息一下,如果能把商队拉过去的话客栈就会给我一顿饭吃。”
先不说一个商队能给客栈带来多大的利益、客栈却只回报孩子一顿饭这件事情,单说这个站起来还没有他膝盖高的小孩子……这种时候就已经知道用自己的劳动来换取食物了。
而别的小孩或许却仍旧跪在路边哭着喊着“公子可怜可怜吧”。
他似乎对别人的赠予十分不安,哪怕只是在客栈里休息都时时刻刻战战兢兢的,燕徊能感觉到这小家伙这几日过的其实并不安稳,他甚至连吃一口燕徊递过去的饼子都在颤抖。
他是一个不能接受别人善意的孩子,总觉得自己要付出对应的东西甚至要加倍回馈给对方,否则梦里都觉得亏欠了对方。
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亏欠了这个漂亮哥哥许多许多了。
燕徊想不出来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成长为这种性格的。
他小口咬了下烤的金黄酥脆的饼子,有些舍不得吃地慢慢嚼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燕徊:“那条小巷是”,他组织了下语言。
“春宁府中稍有些钱财的人家都不会住在那条小巷里,大部分院子都是空着的,仅有的几户也都是老人幼童或者病人鳏夫这种实在凑不出钱搬走的人家。”
“我、我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他顿了顿,“春宁府中有很多乞讨的人,官府管了很多次也没有办法,人太多了根本就赶不干净。”
“就算是乞丐也有后台和势力的,我哪个都没加入,他们就抓住了我想让我去偷那条巷子里的人家的钱财。”
地段好一些的坊巷中都有专门的人员护卫,那条小巷就不用说了,住在里面的人家连养活自己都十分困难呢,哪里有钱去请护卫啊,他们甚至连买条狗的钱连喂狗的粮食都出不起。
他们也不敢让小乞丐去偷大户人家的东西,这种百姓大多都不敢报官,就算偶尔有个胆子大的也可以将小乞丐推出去了事,官府通常都不会深纠。大户人家却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搞不好他们这些幕后的人也会被官府给揪出来重判。
且大户人家都有看家护院,小巷里则都是老弱病残,会更方便他们下手。
“我怎么可能去偷人家的东西!”小乞丐的表情十分生气,“最开始我不愿意,就被他们狠狠打了一顿,后来我装作答应才骗过了他们混进了巷子里,本来想借着夜色逃跑的,没想到……没想到竟撞到了您的身上。”他的脸色苍白。
“但、但请您相信我真的不是小偷!”他焦急又无力地为自己争辩着,苍白脸色都涨的通红,倒是多了几分人气。
燕徊摸了摸他的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知道,我相信你。”
小乞丐竟真的像被他安抚下来了一般,慢慢地在他的怀里平静了下来。
只是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哭过了一样。
“那你这样跑出去了,被他们发现的话……”,后面的话燕徊没有说完。
他没接触过这样的人,但总觉得小乞丐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会做出逼小孩偷老弱妇孺东西这种事情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玩意,一个年纪不大的乞丐就算是被活活打死了,官府恐怕也不会深究到底是谁下的手不会为他讨个公道。
小乞丐也有些担心,但他面上却做出了副坦然的模样:“没关系的,我早就想好了大不了就跑出春宁府回老家,再说我在您这里住了这么久,他们刚开始几日找不到我后面就会放松下来了,只要我小心一点不被他们发现就没有事的。”
但燕徊看出来了,他只是不想让燕徊与他一同担心。
于是燕徊又摸了摸他的头。
第四日晚,城东的几间破房无端倒塌,虽然没造成人员死亡,但住在破房里面的几个乞丐却都多多少少被砖石砸伤,短时间内没法再跑跳打架了。
第五日,燕徊就要离开了。
他并没有和小乞丐说离开的事,客栈也多续了好几日的房钱,没想到小家伙却十分敏感主动找到了他问离开的事情。
修养了四天,虽然肉没长回来,但起码不至于像初见时那样体虚到撞上一下就许久都爬不起来了。
他的眼睛又红成了兔子,燕徊直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捡到了一个小哭包,不过他的胆子要比兔子大上许多,四天的时间已经让他敢伸手去抓燕徊的衣角了。
“您要离开了吗?”他声音沙哑。
燕徊点头。
出乎他的意料,小哭包的眼泪并没有滚落下来,而是动作极慢地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一句好。
“我会永远都记得您的。”小哭包委屈道。
燕徊想了想:“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呢。”
“你不是要离开春宁府吗?以后要去哪里呢?”
小哭包止住了哭意。
他吸了吸鼻子:“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小叫花子或者小杂种。户籍在春宁府下的东宜镇,东宜镇东边一个叫余昭里的地方,紧挨着燕塘里。”
“余昭里不是很有名气,但您在东宜镇打听燕塘里,大家肯定都知道在哪里,它们挨在一起离的特别特别近。”他补充道。
“找到燕塘里就找到余昭里了!”
燕徊点头:“好,我记下了。”
“不过你不能叫这个,这根本不配做名字。不如这样,我给你留一个小任务。”燕徊想了想。
“未来的日子里给自己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若是有机会再见面……我会再来问你的名字的。”
还会再见面吗?
小哭包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您一定要来余昭里找我!我会一直等着您的!”他一字一句认真道。
燕徊摸了摸他的头。
最后一日小哭包非要和他一同离开这里,燕徊只能退掉了续租好的客栈,凡间的银钱他拿着也是无用,最后用这些银两给小哭包换了一身还算是凑合的衣裳。
村人做工才穿的最下等的粗麻布料,他却开心的仿佛得到了什么最好的礼物,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件衣服,也是有生以来穿过的第一件没有破洞的衣服,手来来回回在上面摩挲了许久都舍不得拿开。
他也对小家伙的倔强有了深刻的认知,为了劝小东西收下这件衣服他差点将三年的话都说出来。
燕徊手里还剩了十几枚铜板,他想了想:“听说春宁府有家包子铺非常有名,只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你能帮我去买来吗?”
小哭包用力点头:“当然可以!”
他急急匆匆地接过铜板窜了出去,燕徊坐在青石上看着他飞速跑开,直到周围无人他才取出了腰间的传讯玉符,从刚刚开始这块玉符就一直在拼了命地震动。
“小徊!快点回来!修真界出事了!”玉符那端的声音十分焦急。
云冉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修真界中突然冒出了块十分诡异的石头,源源不断地往外喷着一股黑色的灵气,修真界的很多东西都中招了!”
那家包子实在是太出名了,往常光是排队就要排上许久,余昭里几乎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生怕晚了一步就被别人给买光了。
可他今天的运气却似乎非常不错,包子铺前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着锦绣华服比他稍大上几岁的小少年站在那里。
余昭里只看了他一眼,急急忙忙照着燕徊说的付了银钱,又急急忙忙将包子揣在怀里像阵风般风风火火跑了回去。
“疏儿?你看什么呢?”少年身旁的老人出声问道。
袁疏收回看向余昭里背影的目光,“没事,只是觉得他有些眼熟。”
“师父,春宁府的吃食有不少都极有名气,疏儿真想陪您一一品尝一遍。”
老头哈哈大笑,修真者早就不在乎那点口腹之欲了,但袁疏这份想将好东西都送到他面前的尊师之心却让他十分满足。
“疏儿真是个乖孩子。”老头满意道。
“还是要多谢师父您当时将我从这里带出去。”袁疏恭敬道。
他不着痕迹地又看了余昭里的方向一眼。
小家伙跑的极快,这么一会儿已经跑回到燕徊的面前了,他一把将包子递给了燕徊,随后整个人俯着身子开始疯狂地喘了起来。
“跑岔气了?这么着急做什么?”燕徊帮他揉了揉肚子。
他缓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小心翼翼拿出了七枚铜板:“这是您刚刚给我的买包子剩下的钱,您快收好。 ”
燕徊却摇了摇头。
他将几枚铜板随意揣到了余昭里的胸口,又觉得这风一样的小家伙跑起来分分钟就能弄丢,于是左右看了看,抬手将相识燕取了过来毫不留情地将剑穗给拆了下来。
相识燕:“……”。
剑穗上的红绳被他用来穿过铜板,随后燕徊将七枚铜钱挂在了小家伙的脖子上,余昭里条件反射就想拒绝,燕徊却阻止了他。
“这是你帮我买包子的跑腿报酬。”他认真道。
不是施舍,不是赠予,是你用劳动换来的东西。
余昭里听懂了。
他摸了摸胸口坠着的铜钱,随后朝着燕徊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