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余昭里住在穹远峰上最靠近山巅的那个院子, 独门独院风景超绝,只是后来门派大比出事后他修为连降……毕元洲就把他打发到了山脚的一个小屋之中,美其名曰“穹远峰上人员往来过于吵闹,这边清静有益你养伤。”
燕眠初找了许久才找到余昭里在的地方, 他对着那个简简单单的小木屋怔愣半天, 试图理解毕元洲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哪怕再不喜欢也不能把人打发到这种地方吧?于情于理哪点都不和啊!这让旁人怎么去想穹远峰?
燕眠初真的是震惊了。
小院木门没关——那个门也破的拉不上门栓, 只是虚虚地挂着个锁头。
燕眠初现在的形态也用不着推门, 心念一动身体就飘过墙壁穿了过去。
院子不大, 他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的余昭里。
出乎他的意料,毕元洲竟然坐在他的对面。
燕眠初甚至不太敢认他了。
小少年瘦的几乎脱了相, 一张人皮包着骨头勉勉强强看着还像是个人,以前身姿挺拔沉稳如梧桐松柏,现在……腰带系着的地方甚至都没有逐焰的剑身宽。
燕眠初甚至觉得在他身上系个绳子就能把他当做风筝给放了……
毕元洲眼中的怜悯快要满溢出来,那种可怜的惋惜的难过哀叹的施舍视线几乎要化为刀剑朝着余昭里捅了过去,余昭里难耐地偏过了头, 不想看到毕元洲这样的目光。
——当余昭里真的展露出自己的脆弱时,毕元洲那点平时被妒嫉压住的怜悯和对徒弟的宠爱就又浮上来了。
“阿昭,你是本座的徒弟,本座不会害你的。”
“本座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华儿他是天命之子, 日后等他成长起来云华仙宗前途不可限量……他上街随便买个盒子里面都有上古灵石、采株草药都能挖到天材地宝,他身上有大气运在,等他突破飞升我们全部都会得到莫大的助益, 你为什么就不能多让让他呢?”
余昭里面色如纸唇色发白,甚至连保持现在的挺拔姿势坐着都十分吃力, 他冷笑一声:“敢问宗主,我什么时候没有让他了?我又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了?”
毕元洲长叹一声:“唉, 我知道你对门派大比时华儿当众单挑让你下不来台的事还心有芥蒂,可是华儿不是已经认过错了吗?再说你灵根被冻成这样,如今修真界根本没有拯救的可能……华儿他的丹道天赋远超于我,你现在和他打好关系,说不定未来的哪日他就能炼制出传说中的能修补灵根的丹药修复你的身体呢!到时候你们兄弟齐心,定能再为云华仙宗创造千年辉煌!”毕元洲苦口婆心道。
余昭里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笑的不像是人更似个鬼,像是第一次认识毕元洲一般。
毕元洲的世界中就没有“自己立起来”这一个选项,他知道自己的天赋不行修为不够只能靠着自己的徒弟,于是也以己度人想用自己的方式对余昭里好。
他想不明白,他这个师父都不嫌靠徒弟丢脸呢,余昭里怎么就不能放松下来靠着他的师弟过日子呢?那可是天命之子啊!只要余昭里愿意,宁华进个秘境随便拿出一点点资源都够他们用上很久了!
攀附着别人生长的藤蔓想让梧桐也和他一起收紧枝条抓紧人类,在藤蔓的角度确实是为了梧桐好啊。
因为它自己柔软,因为它立不起来,所以它觉得所有的树木都应该和它一样才能生存的更好。
可余昭里却紧咬着下唇,直到苍白的唇被他咬出了一抹血色。
毕元洲住口不言,最后又长长叹了一声,“你再好好想想吧,师兄的位置我会给你留着的,毕竟……唉。”
毕竟毕元洲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丹师,一查就能查出来余昭里是被玄阴灵气毁掉的灵根,也正是他下令把余昭里扔到思过崖上的……
在余昭里彻底废掉后,他又开始懊悔自责起来。
每看见余昭里一次……就仿佛在打他的脸提醒他做过了怎么样的错事,于是逃避现实把人调的远远地把人送到了这里。
余昭里捏紧了拳头。
直到毕元洲的身影彻底消失,余昭里才蓦地喷出了一大口血,他试图找块帕子把嘴擦净,手却颤抖的不成样子根本不听使唤,最后连毕元洲屈尊给他泡好的茶叶都被他失手打翻在了地上。
他在地上瘫软了许久,才慢慢蓄起了些力气踉跄着爬到法剑旁边,洒了满地的茶水慢慢被他的衣袍吸收,将血色氤氲开一片一片朦胧的花朵。被打湿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之上带来黏腻的触感,余昭里却恍若未觉,只是去试图够那把泥土中的法剑。
燕眠初想帮他捡,指尖却直接从法剑中穿了过去。
他看着法剑上的熟悉花纹,不久之前他还在和余昭里说这柄法剑不适合你。
余昭里终于摸到了那柄剑。
和上百斤的逐焰相比,这柄轻剑实在是要轻上太多太多,可燕眠初看着余昭里的手颤抖的愈发厉害……他甚至手腕无力到连这把轻剑都拿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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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眠初偏过了头。
他真的不想再往下看了。
眼前的画面又变幻了起来。
这次燕眠初一眼就认了出来,在燕归山上。
余昭里身着他最喜欢的那身黑色劲装,马尾仍高高地束在脑后,神情看起来要比之前阴郁上不少,眉梢眼角都是化不开的阴鸷。
“为什么毁我的铜钱。”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不像询问,更像是普通闲聊。
宁华被他的剑尖指着,却丝毫没有畏惧的神情,甚至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冲着他轻佻笑笑:“谁让你不告诉我你到底在山上找些什么?”
“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说,所以……你活该。”
余昭里的胸口剧烈起伏了起来。
燕眠初一眼就看出宁华是在故意激怒他,入魔后的人本身就极其易躁易怒,加上余昭里的身体底子又毁成那样,哪怕是入魔后修复了不少但也……
宁华笑的格外开怀:“所以还是不准备告诉我吗?燕归山中到底藏了什么让你这么喜欢这里?甚至入魔后也一门心思往这里跑?”
余昭里当然不会理他。
宁华早就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了,余昭里如果会说他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于是干脆利落也拔出剑来:“那你就永远留在这里,慢慢寻找你的秘密吧。”
宁华早就做好了完善的准备,余昭里也知道自己的修为根本就不够宁华打的,他的铜钱已经被毁掉了,如今只想拉着宁华一起同归于尽。
燕眠初被迫看完了这场一边倒的战斗。
细长的银剑穿胸而过,黑色劲装被一点点打湿,和燕眠初第一次隐身在大厅里见到的余昭里一样,黑色衣服沾上血迹……真的一点都不显眼。
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不过很快就能看出来了,因为血越来越多,直到从他的身上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把他脚下的那一片青草都浸成了鲜红。
宁华一把抽出了剑。
“你的血太脏了,把我的剑都弄脏了。”他低声抱怨起来。
“是吗?”余昭里反倒很开心。
“没能、没能溅你一身,实在是太可惜了。”他大口喘着粗气,只觉浑身发冷,所有的力气都从胸口的那个破洞中飞速流逝,呼吸间都带着彻骨寒风。
“看起来你还很有精神的样子,太好了,我还在想要不要给你吃颗丹药吊命呢。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小节目,要是你没看到我会很伤心的,希望你能喜欢。”宁华笑道。
余昭里的眼前已经出现幻觉了,宁华甚至都变成了好几个重影一个一个地叠在一起,他无力地倒在地上,却瞬间猛地挣扎了起来。
他看见宁华手腕一翻,从储物袋中摸出了整整一串铜钱,沉甸甸地坠在手上。
“术数一途殊途同归,突破化臻境后我布阵炼器等方面也多有顿悟,于是……在细心研究了你的那枚小铜钱后,我做出了这些仿品。”
他伸手捏了一枚递到余昭里的眼前,铜钱做的格外真实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现在的余昭里根本就分不清这到底是真是假。
他的神智已经有些不太清醒了,条件反射伸手就想抢夺过来。
宁华却缩回了手让他抢了个空:“都说了要给你表演一个小节目,你怎么这么心急啊。”
“还、还给我……”。余昭里喃喃道。
宁华将铜钱放在他的眼前,五指并拢轻轻将其握住,余昭里的眼睛越睁越大,入魔那个雪夜发生的事情仿佛又重现在了他的眼前。
——宁华攥紧了拳头,再松开时……他视若生命的那个铜板已经化为了湮粉,微风一吹就随风而散了。
“不要——”余昭里尖叫道。
“这个铜板也太脆弱了。”宁华拍了拍掌心的灰烬不满起来:“不过没关系,我做了很多很多。”
他又拿了一枚铜钱,这次当着余昭里的面取了张火系符箓烧成了灰烬。
余昭里已经哭不出来了。
暮色苍茫日薄西山,宁华终于毁完了最后一枚铜板,他懒洋洋地舒展了下身体,不屑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轻飘吐出几个字:“那就……告辞了,下辈子记得别得罪我。”
他从空间中掏出了包不知名的药粉,手腕一扬就洒在了余昭里的身上,随后哼起小曲轻飘飘地上了山。
燕眠初慢慢走到余昭里的面前,屈膝坐在了他的身边,轻轻摸了摸余昭里的头。
但余昭里看不见他,也感觉不到他。
他只是傻愣愣地躺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昏暗的天空看。
原书只说余昭里被宁华一剑穿心,却从没写到这么多的细节。
燕眠初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燕归山上,野兽众多。
他一下一下地虚虚顺着余昭里的头发,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的疼痛减少些一般,有野兽在血腥气和引兽粉的吸引下跑了过来,令人牙酸的撕咬咀嚼声慢慢传到燕眠初的耳中。
燕眠初也顺着余昭里看着的方向抬起头。
中天一轮高悬的明月,皎皎银辉倾泻在他的身上。
这样的小少年应该快意江湖,哪怕是死也是干净利落地死了个痛快,应该笑着大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或者说什么“如果这里开出花来那就是我回来了”。
而不是无力地倒在这里,任由野兽啃噬、任由虫蚁爬满他的身体。
他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才觉得越来越困慢慢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天光正好,雀鸟鸣啼。
他斜斜倚在雪木桌上,系统还在撕心裂肺的“警报——小心——”。
魔气源石已经恢复成了灰白。
“别叫了。”他制止了系统,起身走出门去。
“燕小师叔?燕师叔祖?您在吗?”余昭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燕眠初几步走出门,余昭里没听到回复正准备转身离开,看到他时人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先挂满了笑意:“见过小师叔祖。”
“有什么事吗?”燕眠初看他。
身姿挺拔腰背挺直,虽然还没成长成苍翠的劲松,但却已经是棵十分引人注目的小树苗了。
余昭里却突然犹豫了起来,抓着逐焰的手也紧了又紧。
“有话直说。”燕师叔祖的声音有些凶悍。
不过余昭里能感觉到不是对着他的。
“那个……我……我想让您看看这个。”余昭里给自己打了打气,把藏在背后的逐焰递到了燕眠初的面前。
“逐焰?怎么了吗?”
“它已经不是逐焰了,他现在是逐燕!”余昭里大声道。
他握住剑柄拔剑出鞘,逐燕发出一声敢怒不敢言的铮鸣,剑身缓缓展露在燕眠初眼前。
燕眠初:“……”。
剑身上原本燃烧着一圈炽热浓烈的火焰,熊熊燃烧永世不熄,现在却……火焰被剑气凝聚到了一起压缩成了一只只赤红色的燕鸟,一圈一圈气鼓鼓地围着剑身不满地飞翔。
被迫改名的逐燕看起来真的很生气,火燕都快烧成了黑色,飞起来时翅膀上簇簇往外窜着火星子,看起来更像是掉毛的小燕子了……
余昭里的脸不知道是不是被火燕烤的通红,他能感受到燕眠初正在看自己,竭力抑制住想要低头的本能强迫自己高昂起头直视着他。
都说剑似主人。
余昭里的眼中仿佛也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
少年的情感青涩却浓烈,熊熊燃烧永世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