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桓下来接她的时候说季严凛正在楼上开复盘会, 原本要让人散了的,但是项目马上要启动,时间压得紧, 这个会必须在今天结束, 于是只能作罢。

  “抱歉, 是我打扰你们了。”

  跟着方桓进电梯, 牧念河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冲动。

  她简直被牧回白气疯了,才会迫不及待的想逃离家庭的桎梏,全然忘记了自己与季严凛并未提前商榷, 这一举动会打扰到他。

  “没事,季总不会和您计较。”

  方桓摁下电梯按钮,面色和善的冲她宽慰一笑。

  方桓看起来也很累,眼眶里熬的都是红血丝, 可他情绪却十分稳定,言行举止间都带着无可挑剔的妥帖。

  30楼很快就到,方桓送她去季严凛办公室门口,替她敲门:“季总, 牧小姐到了。”

  “进来吧。”

  牧念河推门,季严凛的办公室和她想象的差不多。

  黑白灰三色商务风,极简到极致的办公桌, 除了电脑、文件夹、钢笔、烟灰缸外, 看不到任何多余的东西。

  而她这么冒冒失失闯入他的领地,却连问候语都说不出。

  “坐, 法务马上上来。”

  季严凛手头还有几份文件要批,短暂的抬头给她指了指会客区的沙发。

  方桓意会, 转身出门,没一会儿手里端着一杯热可可来:“小徐休假了, 我做的热巧味道很一般,如果不好喝的话,请牧小姐多包含。”

  “不会。”牧念河受宠若惊的接过,“谢谢。”

  方桓退出去后,诺大的办公室里就只剩季严凛和她两个人。

  牧念河第一次见他工作时候的样子,跟冷沉,像他年少读书做作业时,投入沉浸,很少会被人分心。

  季严凛没一会儿便结束工作,起身。因他的走动,鼻息隐约能闻见他身上那股冷檀木香,牧念河移开视线。

  “怎么突然想通了?”季严凛坐在半弧形会客沙发的另一端问她。

  他双腿交替叠,靠坐在沙发靠背上,眸中卷着不易察觉的疲累。

  “就...”

  牧念河捧着那杯热可可,杯身略烫,应该是刚拿开水冲泡的,她左右手交替的拿着,有些局促,“家里逼着我和奇雩结婚,我不想。”

  “所以来找我了。”

  他话音里带着丝意料之中的轻笑,若是仔细品,里面还有半分自嘲。

  牧念河垂眸,又想说“对不起”,但这句话此刻太苍白了,说了也没用,反倒有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于是接着他的话说,“季严凛,我不知道你缺什么,如果我有可以给你的,我可以...可以满足。”

  就像如希和她金主的关系放在了她和季严凛身上,而她能仰仗的,不过是季严凛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但这话烫嘴,她说完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满足?”

  乍一听,季严凛没明白她的意思,待这两个字在嘴里转过一圈后,他才品出来。

  不禁扶额,无奈的吁出口浊气,气笑了,也气消了。

  如今她心思真是野了不少。

  季严凛打眼看过去,见沙发另一端端坐着的人也正是这幅神情。一副明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却依旧决定破罐破摔的样子。

  不由得想笑,倒是和这人一点气都生不起来了。

  “知道了。”他神色讳莫如深,那双眸子觑在她身上,像是能看透她似的。

  办公室中静了许久,季严凛站起身,牧念河还没反应过来,修长的指节已经伸过来,从她手里接过那杯热巧,“噔”的一声放在桌面上。

  接过水杯时,两人的手指一触而过,牧念河蜷缩了手指。

  “以后这里有你一半,行动自在些,烫手就放桌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牧念河兀的抬头。

  他话里释放出了妥协的信号,不计较她出于什么心理做出的这个决定,但此刻他同意了。

  她赌赢了。

  大约半小时后,法务到达30层,两份规整的文件递到季严凛和牧念河手中,甚至文件还是热的,像是刚打印出来。季严凛淡淡扫过便签了字,将文件推过来,牧念河自觉没必要仔细看,毕竟季严凛诺大家产,真到财产分割的那一天,似乎吃亏的也是他。

  “有笔吗?”她抬头,一双眸子忽闪闪的对上他的眼睛。

  季严凛扬眉,将自己手里的笔递给她。

  一支分量略沉的钢笔,银白色的金属笔身还带着他刚握过的温热。牧念河为着多想,旋开笔帽,俯身签下自己的名字。

  季严凛就这样坐在沙发另一头看着,见她头发半缕下垂,又被她轻白的手指规整到耳后,神态认真娴静,像是对待件大事。

  可他心里清楚,她今天出现在这里,一时冲动避难的成分远大于对婚姻的期待,他得趁机抓住才行。

  “过几天我要去港区出差。”

  牧念河将文件签好后递回,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的人将两份协议搁在一处,一道放在办公桌上,那姿态不甚在意。

  “喔,你需要我做什么吗?”她移回视线问他。

  牧念河没明白,季严凛为什么要告诉她自己接下来的行程。

  “你觉得呢?”季严凛淡淡的眸子觑她,“这次出差大约要半个多月。你领证还能等?”

  —

  领证是在签过婚前协议的第二天,头一天晚上季严凛将她送了回去,只给她一晚上收拾情绪的时间,并告诉她第二天一早来接。

  一面是牧回白的步步紧逼,一面是季严凛即将去港区出差半月的消息,她一整夜进退维谷,翻来覆去,深知不能再拖了,也不能奢望季严凛能给她一些时间缓冲,于是天蒙蒙亮给就给季严凛发了消息,定了早上9点出发。

  “户口本在你自己这里?”

  上了车,季严凛细细打量。

  她今天画了淡妆,手里拿着一个小包,看样子装了证件什么的。

  “嗯,一直和祖父祖母的户口在一起,他们离世销户后,户口本上就我一个人。”她神色淡淡的,描述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然后把证件递过去,望着他,“你要检查证件是否齐全吗?”

  很平静的语气,却被他觉出半分隐藏的很好的委屈来。

  不是冲他,是冲自己受人掣肘的命运。

  牧回白逼她结婚的事儿他昨夜就让方桓查清楚了,饶谁被逼到这份儿,高低都得发泄一通,可牧念河没有,所有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最出格的也不过连夜跑来说和他结婚,而不是求他帮忙收拾牧回白。她对所有人都讲究一个公平无愧,偏自己没落着什么好。

  季严凛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就这么逆着光看她,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牧念河一直被瞧着,也受不住那灼热的视线,有些别扭的偏过头,轻声:“你看什么?证件还检不检查了?”

  “看未婚妻,不行么?”季严凛毫不避讳的开腔,话里含着清散的笑意。牧念河看过去,这人神态坦荡,将她手里的证件接过来,和自己的放在一处,语气浑不吝的,“你以为你还能跑?”

  牧念河呼吸一滞,面色微窘的转过头:“我也没想跑。”

  这天领证的人少,据说是近期结婚率断崖式下降。两人顺利走完流程,盖了钢戳,从民政局出来还不到10点半。

  牧念河反复看手中的那个小红本。她竟然就这样和季严凛结婚了?

  “收拾收拾东西,过几天搬过来吧,方桓会和你联系。”

  从民政局出来,季严凛还有事情要回老宅处理,于是将她先送回家。路上聊起之后的生活,季严凛给出这样的安排。

  那人说话时看似漫不经心,一双眸子却慑住自己,叫人难以从他织就的牢笼中逃脱。

  搬过去么?

  牧念河张了张嘴,手里捧着红本,好像也不应该拒绝了,都是合法关系了,于是强撑着点头:“行。”

  —

  领过证季严凛就出发去港区,临走前两人见了一面,吃了顿饭,后面则一直线上联系。

  这几天,牧念河开始陆陆续续打包行李,方桓联系了人来接,一部分送到了季严凛住的庭院别墅,一部分送到了工作室。

  一旦接受了自己已经结婚的设定,她反而整个人都坦然了。

  反正结就结了,还能怎么样?更何况季严凛还得一阵子才能回来,够她调整心情了。

  这天,她正给工作室收尾,季槐清和齐司辛来了。上次他们三人说好,软装基本布置完毕就来暖屋。

  “嚯,这彻底大变样了啊。”季槐清一进门就嚷嚷,甚至在她还没进门,只是站在门口时就惊叹,“这匾额也做的太好看了吧。”

  “寄怀居墓碑设计工作室,寄怀居?”齐司辛也摘下墨镜打量,轻笑道:“你这名字起得好,这三个字倒是打消了人们对墓碑设计的恐惧。这竹子也放的好看。”

  牧念河有心仿古,更想借着传统神话故事中的“因果”“来世”概念降低殡葬服务带给大众的低沉感,所以在室内和室外匾额设计上都大量采用了墨竹装点,没有翠绿那般不合时宜,却也中和了白和灰带来的死寂感。

  “进里面看看吧。”她笑着将两人让进来。

  “这里装修的真不错,不愧是园林设计师出身。”季槐清四处打量着,赞不绝口。

  牧念河也不过分自谦,因为前屋主和她审美出奇的一致,她定了风格后就把钱都投到了软装设计上,黄梨木的桌椅、玉石做的会客台,还有四道木质卷帘下的茶水区,饶谁看都觉得这是一处足以隐居的院落。

  “你现在还接单吗?”参观过程中,齐司辛见她一直没去工作,有些好奇她的收入来源。

  “接的。”她点点头,“雕刻环节之前的工作我都能自己完成,等正式成碑的时候再找相熟的老师傅,流程繁琐些罢了。”

  现在她接的单算是些散活儿,有的是以前的客户找上门的,有的是方景尘介绍的,大多只需交两到三个方案即可,其余的都不需要她管,也比较方便。

  “那你设计的时候依据什么呢?凭空想象?”季槐清两只手在脑袋两侧打了两个圈,有些费解的歪头。

  牧念河将她们带进会客厅,斟上茶,解释:“一般情况下需要根据逝者的职业特点、生前喜好、生前意愿以及家属要求进行前置沟通。在这个过程中可能要到客户家里进行家庭环境现场考察,参观逝者生前的笔记、照片、收藏等确定设计方案。”

  “意思是你还需要出差?”

  “理论上是这样。一些公立机构,比如殡仪馆之类的有专门的业务员进行前置沟通,设计师大多是幕后工作,但我情况特殊,只能一个人身兼数职了。”

  “喔~”两人听着频频点点头。

  “对了,我家最近发生了件大事。”

  茶喝了两泡,三个人窝在会客间的小沙发上聊天,季槐清像是忍不住了,终于神神秘秘的开口。

  齐司辛讳莫如深的点头,脸上挂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在意,“我也听说了。”

  “什么事?”牧念河好奇。

  “有关我二哥。”季槐清“啧”了声,直起身来,“他说他和人领证了,联姻的事就此作罢,让我大哥别肖想了。我二哥一贯不回季家老宅,前儿回来了趟,放出这么个惊天大消息,我大哥气的要死,把我二哥训了一顿,还说以后都不准他回老宅见祖母,随后便将人撵了出去。”

  “可不是么,我小叔也气的在家砸了三个琉璃花樽,觉得季二哥的动作打了齐家的脸,这不我今儿躲出来了,怕他拿我开涮。”齐司辛一摊手,神态好笑,又吊了眉梢试探:“也不知道你二哥找的是什么人,值得他下这么大的本钱?我听说他是季老太太照顾大的,关系最为亲厚,以后不准回去了,他能听?”

  “不知道。”季槐清耸肩,“我大哥虽然身体不太好,要退位了,但家里依旧他当家,二哥有时候难免被掣肘。再说了,祖母年纪大了,眼下还没人敢告诉她,且先这么瞒着吧。”

  齐司辛事不关己的笑:“你二哥也怪难的,也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去你的,不会用成语就别瞎用。”季槐清嗔她一眼,神色担忧,“主要还是太突然了,但凡他提前知会一声儿,我大哥也不至于这般生气,他也不至于见不着祖母。”

  “你这话说的,知会了这事儿还能办成吗?”

  齐司辛和季槐清一替一句的聊着,早就忘了是在给牧念河讲八卦,自然也没注意到身侧从话题开始就沉默的人,握着茶杯,在听到对话后一刹那攥紧的苍白手指。

  —

  元月中旬,季严凛终于出差结束,牧念河去接他。

  季严凛出差期间,她挂了牧回白和奇雩数十个电话,铁了心不再与他们联系,牧回白东旗的的标也迟迟没人疏通关系,奇雩在变相逼迫她。

  最后竟连易岫也不停的打来电话,情绪激动时,甚至问她,“你和我们还是不是一家人!你难道不管我和你弟弟了?”

  让她管他们,可谁又管过她呢?牧念河忍下心酸,没有理会易岫。

  她还没告诉他们自己结婚的事。

  听季槐清的意思,季严凛还没有宣布自己娶的是谁,她若是先说了,以奇雩和牧回白的性格,必然要四处打听,这样大约会给季严凛添麻烦,她不能让他的处境更难。

  “夫人,季总的航班已经落地,我们过去吧。”路上,方桓已经改了口。

  “嗯。”

  京北国际机场,她先等在泊车处。方桓还有个电话会议没结束,她在车里坐的憋闷,拉开车门出来透气。

  国际机场人流大,入眼来往的人几乎都是西装革履、拉着行李箱的精英。她视线在人来人往中梭寻,但她没看到季严凛,反倒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奇雩跟在一位中年贵妇身后,神色落拓,像是刚被训斥过。在看到她的瞬间,他眼中控制不住的惊喜,直接撇下他母亲,大步流星向她走来。

  “小念,你怎么在这里,接我吗?”

  隔了一段时间再见奇雩,再想起最近他接二连三的骚操作,她心里无比的平静,除了恶心就是厌恶。

  接他?

  竟不知他怎么想出这种话的。

  她淡淡移开视线,也不理她,继续在人群中梭寻季严凛的身影。

  奇雩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直接默认她是来接自己的,觉得自己卑劣的手段起了作用,一把抓住她双臂,迷恋的看着她:“小念,你肯来就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煎熬。我每天都在筹备我们的婚礼,你今天来是答应和我结婚吗?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狠心的。”

  奇雩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往他身后看,只见奇雩的母亲也放下车窗看过来,那高傲冷淡的神态似乎是在说:差不多得了,别闹个没完没了。

  那目光像是一道刺,狠狠扎进她心里。自她和奇雩在一起时,他母亲就常用这种眼神看她。

  牧念河简直没忍住冷笑,这一家人,真是一脉相承的恶心。

  “谁说我要你和结婚了。”她睨他,当着他母亲的面甩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自信到了这种程度。奇雩,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绝不会和你结婚,我们早就分手了!”

  “小念,别说气话好么。”

  可即使到现在,奇雩都是那副无奈宠溺的笑,仿佛她只是个耍脾气的小姑娘。偏偏这样的表情更让她有气无处撒。

  见他又上来抓她的手,甚至力道比之前更强势霸道,牧念河终于被激怒了,“你放手!奇雩你有病吗!”

  她后退挣扎着不愿意让他碰,转过身就往车上返。

  奇雩见她似乎真不是来找自己的,也有些恼羞成怒,竟一路跟着她,他沉着脸,看上去势要将她带回去,她不由得有些害怕。

  “方桓!”她边走便边叫方桓的名字,声音有些急切。

  距离越缩越短,她加快了步伐,再转回头时,直接一个不注意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人大衣外敞,以及早就做好接住她准备的坚实手臂,在她撞上来的一瞬间便将她抱进怀中,护了起来。

  “怎么了?”

  连日工作的疲惫导致声音低沉微哑,可在揽住她的一瞬间,却连尾音都不由得放轻了。

  像是终于有了托底的,牧念河突然就松了绷直的身子,任由自己靠在熟悉的冷檀木香里,带着些哭腔:

  “季严凛,有人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