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帝在位二十年, 平了九集之乱,百姓安居乐业,国力强盛, 无外敌敢侵略。

  昭明帝在位期间, 后宫只有君后玉州一人, 并无子嗣,群臣激愤, 上奏请陛下广开选秀之门,为江山留后, 时延留中不发。

  昭明二十五年,昭明帝时延禅位, 传位给肃亲王独子时缙, 改国号缙元。

  缙元元年,时延决定带着玉州南下, 这一天,玉州等了二十年。

  在时延禅位之后, 他们就不住在勤政殿,虽然时缙说勤政殿要一直留给皇兄, 但时延还是带着玉州搬了出去。

  在他们自己的宅子里,玉州指挥着小枣帮他收拾行李, 过去了二十年,小枣也已经不是那个青涩的小枣,过了这多年,他一直在帮着玉州处理公务, 在陛下和行中的教导下, 他的身上多了些不怒自威的气质。

  但在玉州的面前,他一直都是那个在猎宫里收留他的小枣, 小枣边收拾边说:“您真的只跟陛下,不是,太上皇一起出去吗?还是带着奴才吧,至少奴才还能照顾您呢。”

  小枣看着玉州,二十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但岁月并没有在玉州的脸上留下一点痕迹,他就像他们初遇时一样,依然天真。

  “不不不,时延说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他来照顾我了,你们可以歇着了。”玉州脸上的笑都藏不住。

  二十年了,终于等到那个满地爬的时缙长大了,时延终于可以把江山交给他,然后带着自己去玩乐了。

  勤政殿里,时缙哭丧着脸:“皇兄!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皇宫里带着玉州去玩!”

  时缙有着十分幸福的童年,他是肃亲王夫妇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却并不骄矜,从小就有一颗博爱的心,在他开蒙的时候,时延就让原本的太子三师教导他,并时不时地把他接进宫中小住。

  玉州是孩子心性,跟时缙两个人在宫里为非作歹,很快就混熟了。

  即使是在学治国之道,时延没有磨灭他的本性,却也让他看到了很多黑暗的东西,如今虽然天下太平,但也要未雨绸缪,天下需要仁慈的君王,但不需要优柔寡断的君王。

  等到时缙十六岁时,他终于明白了时延给他的担子是什么,他开始变得稳重,开始向他的皇兄学习去怎么当一个君王。

  每日难得的休息时间就是玉州来看他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兄只有这么一个君后,在他的身边,真的能够感觉到那种无比轻松感觉。

  只是现在,他的皇兄和皇嫂,要出去游山玩水,把这个江山社稷都交给他了?

  时延负手而立:“我虽然带着玉州出去,但朝中还有文相辅佐你,你学东西学得好,相信自己。”

  时缙跟时延的面容有三分相像,此时他看着时延:“皇兄,我才十九岁。”

  “我也是十九登基。”时延不为所动,“好了,批奏折吧,玉州在等我。”

  时延从勤政殿离开,觉得压在自己身上所有的重担都卸了下去,他跟玉州住在新宅子里,马车到门口之后,就看见玉州在门口等着他,看到他之后立刻跳到他怀里:“都交待好了吗?”

  “好了,咱们明天就可以出发了。”时延此时已经四十不惑,因为有玉州心头血的缘故,他看起来和他二十岁时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这让玉州轻松了很多。

  他高高兴兴地拉着时延回宅子里,这坐宅子是时缙专门让人翻修的,每一处都照着时延和玉州的喜好修建,所以玉州搬来的时候也没什么不适。

  因为是彻底放权给了时缙,时延把从前他的贴身宫人都带出了宫,只除了一个行中,时缙身边没有老太监,所以需要行中帮他带出一个得力的人来。

  时延安排好了府中众人,在三月的晨光熹微中,带着玉州,南下而去。

  他们的第一站,是江南水乡。

  玉州本身是很爱坐船的,他喜欢那种水波荡漾,摇摇晃晃的感觉,但要去江南,水路是一段必经之路,他们要在水上待一旬,玉州一开始很兴奋,但到后面就越来越难以忍受,在下船的时候,脸色已经像一张白纸。

  他这个来自北方的参,对南方的水土多少有一些不服。

  时延带着他在江南水乡住下,是一处临水的宅子,江南的四月比京城的四月要暖和很多,所以玉州的繁殖期提前来了,他们在那临水的阁楼里胡闹,水中冒出的尖尖角都羞得不敢张开叶子。

  等到玉州的繁殖期过去,他才跟时延一起,泛舟湖上,去莲叶深处采莲蓬,时延会摘下莲蓬,剥出莲子,剔除莲心,让玉州吃得开心。

  在照顾玉州这件事情上,时延似乎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们住的宅子里没有仆人,玉州的衣食住行都是时延在安排,但玉州并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不适应。

  他们在江南停留了一年,经历了一个没有雪的冬日,玉州看见路旁的树还是青绿色的,觉得很是神奇。

  在除夕夜前夕,时延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包袱,是时缙差人送来的,偌大一个包袱里,装的全是京城的特产,甚至还有一串山里红,外面裹着糖霜,被厚厚的油纸包着,时延在看来信,上面都是时缙发牢骚,说文相严苛,说漆将军带他去军营操练太累,又说这些吃的都是外祖家送来的新奇东西,最后说这山里红是雾鸣山的山里捡的,玉州肯定会喜欢。

  在信的末尾又问他们何时能回。

  时延只是一笑,便跟玉州一起拆包袱了。

  江南的除夕暖洋洋的,玉州在街上看到的每个人都是闲适安逸的,时延在酒楼叫了一桌席面,两人吃完之后便要去湖上游船,在打开院门的时候,发现门口堆着些干果。

  玉州四处看了看,没见到是什么人送的,他跟时延对视一眼,想起前几日,时延曾经帮隔壁腿脚不便的老人家搬过东西,这应该是谢礼。

  玉州抓了一把干果,挽着时延的袖子亲亲蜜蜜地出门去。

  因为时延立过男后,所以街市上同性的夫夫也很多,他们并不惹眼。

  泛舟湖上的时候,玉州头枕在时延的腿上,时延轻轻地梳理他的发丝:“下一站想去哪?”

  玉州闭眼想了想:“去九集部落看看?”

  他想起容叔从九集回来之后,说着在九集,能够体验到更加壮阔的自然景色,因着九集部落与中原签订过不再开战的条约之后,边境开始了通商,很多九集很有意思的东西也传进了中原里,他们用皮毛宝石换中原的丝绸茶叶,倒是合作共赢了起来。

  时延自然依他。

  在子时的那一瞬间,整个江南的上空被烟火照得亮如白昼,时延和玉州立在船头,玉州看着一朵朵烟花绽开在他们头顶,一阵凉风吹来,玉州拢紧自己身上的披风。

  变故就在一瞬间,在天边又绽开烟火的时候,一道惊雷直冲他们的画舫而来。

  玉州睁大了眼睛,时延就如同当年在雾鸣山中一样,挡在了玉州的身前,硬生生地接下了这来历不明的一道雷。

  玉州慌忙推开时延,趴到他身上去看他:“你没事吧?你挡什么啊?”

  时延并没感觉到什么不适,他抱住玉州:“我真的没事。”看似雷霆万钧的惊雷,落到他身上的时候,好像没有丝毫的力量。

  他在玉州的面前转了个身,又去亲亲他:“别怕,我没事。”

  玉州看着天边,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给他们的警告。

  接下来他们都没了在玩乐的心思,回到了家中,虽然已经是深夜,玉州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在担心时延,虽然时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只是简单洗漱一番之后就和时延相拥而眠。

  在他即将进入沉眠的时候,听见时延咳嗽了一声。

  玉州的眼睛猛地睁开,自从时延喝过他的心头血之后,时延的身体就再也没有生过病,即使现在不惑之年,他的面容还是跟他而立之年差不多,身体素质甚至比年轻人还要好,玉州有时候看着时延的面容,奢望着时延能一直这样。

  可今夜吹了湖上的风,时延咳嗽了,他不知道是不是那道雷的原因。

  他翻了个身,时延条件反射地把他搂进怀里。

  随后房间里一片寂静,时延的呼吸声很平稳,玉州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时延根本就没有咳嗽过,今天的惊雷也没有出现过。

  随后他是怎么睡着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时延还在睡,他也没起身,玩着时延的头发。

  玉州在看到时延的一根白发的时候,睁大了眼睛。

  那一刻,内心的恐慌达到了极致,时延的身体,突然就开始衰老了,凡人没有办法违抗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他把时延的衰老延后了很多年,可他终究是要老的。

  玉州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抽噎的声音惊醒了时延,他睁开眼睛,看着哭成泪人的玉州:“怎么了?都说了,那道雷对我没什么影响的。”

  玉州摇头,不敢说出实情:“做噩梦了,梦见被山里的狼追。”

  时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随后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他知道玉州没有说实话,但他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只能把玉州抱得再紧一点。

  这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过,只是玉州多了一个每天替时延束发的爱好。

  在时延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跟容叔联系了一下,把情况跟容叔说了一下之后,容叔沉默,随后说:“小玉州,你要从现在开始,学着接受离别。”

  他们从江南出发,转道要往九集去,沿途的风景太美,他们的脚步就更慢了一些。

  时延的白发渐渐地越生越多,最终玉州瞒不住他,也渐渐地接受了时延会老的事实,他开始用法术,让自己的眼角也多了些皱纹,头发里也藏了几缕白发。

  他们在外游历了快三十年,看遍了整个中原的风景,时延依旧没有生过病,但人老了就是老了,以前是时延照顾玉州,后来是玉州照顾时延,没有了年少时的炽烈,有的是相濡以沫的陪伴。

  他们跟京中一直有着联系,在时缙有不知如何决断的事情的时候,他习惯问一问时延的意见。

  中间他们也回过京城,时缙大婚他们去观礼过。

  玉州也学会了接受离别,在时延六十岁的时候,肃亲王夫妇离世。

  在时延七十五岁的时候,玉州带着他回了京城。

  他们一直与京城有着联系,这些年里时缙对府里的人都多加照顾,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行中是五年前走的,小源是年前的时候没的,现在府里只剩下了小枣和晴彩,只是他们也已经老得看不出年轻的样子了。

  他们回来之后,时缙带着自己的皇后和孩子们还有孙辈来见他们,时缙的后宫里,也只有这一个皇后,时延朝他点头,伸手握他的手已经只剩皮包骨,看到时缙的白发,他叹了口气:“我走后,好好照顾玉州。”

  已经是儿孙满堂,年纪到了知天命的时缙,抓着时延的手,哭成了泪人。

  文川和符心也是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看起来比时延的情况好了很多。

  玉州守在时延的身边,他没有哭。等到房间里的人都跟时延告别然后离开之后,时延伸手摸了摸玉州的脸颊。

  他还是年轻,即使有满头白发,即使眼尾有皱纹。

  “你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玉州抓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手心的余温,害怕那点温度突然消失。

  “当年在星云阁,我对文相说,日后我死了,便以人皇的身份,跟阎王谈条件,我不喝孟婆汤,我会带着跟你的记忆轮回,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时延说完这些话,已经有些力竭。

  玉州点头:“你不要忘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好。”可他说完好之后,又像是突然反悔,“你还是,不要等我了。”

  前路未知,他不想用回忆囚困玉州。

  玉州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最后还是没能忍住:“时延,你不要走,你再多陪陪我。”

  时延抬起手,继续重复:“不要等我太久……”

  玉州摇头:“我会一直等着的。”

  “回,回雾鸣山,跟容叔他们……”

  玉州抓着他的手落在自己的眼睛上:“我会等你的。”

  时延说:“想看,你刚刚来的时候的样子。”

  玉州点头,白发瞬间变回黑发,眼角皱纹也全都不见。

  时延笑了笑:“还有,想看人参花。”

  玉州指尖一点光芒,艳红色落进时延的眼里。

  今天是三月二十,恍惚间记得,玉州在很多年前,就是这个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时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擦去玉州挂在眼睫上的泪,随后无力地落下。

  缙元三十二年,太上皇昭明帝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