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位、继位、改位◎
太女的选君宴热热闹闹开始，轰轰烈烈结束，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方式。
身穿黑金制服的麒麟卫在百年后重现天日，骑着马从街市飞奔而过，将赵家、卞家、郑家团团围住。
随后无数金银被抬出，显赫了近百年的家族轰然倒塌。
与之有联系的官员和家眷经查清后，有罪者按律法或入狱或流放或问斩，无罪者释放，但是子孙三代都不得参加科考。
二皇女、四皇女被圈禁，大皇女称病在府，再未曾露面。
一时间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麒麟卫的再次现世，不仅代表着众人头顶悬上了一柄利剑，更代表京城、乃至天下的格局都将重新洗牌。
掌管着这一支精锐力量的太女从此不是掌权人，胜似掌权人。
哪怕是皇上，都无法再动摇她的根基。
尤其她还得到了国师的支持，更甚者早在数月前，禁卫军统领、城防营也早都换上了她的人。
当时只觉得她胡闹，此时细细一琢磨，众人才悚然一惊，原来在那么早她便开始谋划了。
再思及那则预言，荒唐十数载，一朝大梦初醒，当真是从此凤凰于飞、龙翔九天。
原本还有点小心思的人瞬间偃旗息鼓，天命、天命，天命在她，谁敢与之争。
“朕……到底还是小瞧了你，也小瞧了命。”
夏玺躺在床上，面色透着几分灰败，那日从宴席回来她便病了。
没有暗害，也不是被吓的，只是突然之间精气神散了，胸口只剩下一股颓然挥之不去。
她是个失败的母亲，四个女儿，一个都没照顾好。人人都觉得她偏心，人人都不满，最终引得姐妹相残、亲人胜似敌人。
她更是个失败的皇帝，没有及时察觉臣子和女儿的异动，被别人逼到了面前才后知后觉。
如果不是夏沁颜早有防备，后果简直不敢想。
可是同样的，她也没有发现女儿对她留了一手。
“影一……”夏玺本想问影一是什么时候投靠她的，然而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问了又如何，结果已经是这样，再去追究原因和过程又有什么意义？
她叹了口气，微微闭了闭眼，只觉这一生好像什么都没做好。
妻主、母亲、帝王，全都一塌糊涂。
“母亲莫要想太多。”夏沁颜轻轻帮她掖了掖被角，“我从未想过篡位，做太女自由自在，有您在上面顶着，我什么都不用干，比做皇帝不知道快活多少倍，我巴不得您永远做下去呢。”
夏玺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这话她倒是信，她现在地位稳固，谁也不敢惹，安安稳稳做她的太女，享受权势，还不用付出，当然比做劳神又辛苦的皇帝舒心。
然而那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一个朝堂有两个主子，臣子便会想着站队。一旦派系之争冒出头，再想弹压可就难了。
她拉住她的手，她做不了一个好皇帝，但也不能让大夏基业毁在她手上。
“朕即日下禅让诏书。”
“母皇……”
夏沁颜要劝，夏玺摆摆手，声音透着疲惫：“实话与你说，自朕坐上皇位的那日起，朕就再未曾睡过一个好觉，日日担惊受怕，唯恐哪里做得不对，因朕一人之过惹得天下民不聊生。”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能力不足，若不是先帝没得选，也不会让她做了皇帝，至今她都记得先帝离世时的眼神。
怅惘、懊悔，还有掩饰不住的担忧和羞愧。
她在为没有替大夏选一明主而愧疚。
那样的眼神跟了夏玺几十年，每每午夜梦回间想起，她总会惊出一身冷汗。
她性格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每回朝堂上遇到什么难以抉择的大事，她总要思来想去好几日。
如果做对了，她欣喜却不敢表露，因为那是皇帝应该做到的。
可是如果做错了，她又会在心里颠来倒去的想，时不时就会翻出来，然后不知不觉间就产生自厌情绪。
这么自我折磨了几十年，她其实早已有些厌倦。
重视偏爱夏沁颜，未尝没有希望她早早长成接替她的念头。
因为她是太女，名正言顺的下任继承人。
“如今这样也好。”夏玺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女儿的脸颊，眼里有失落，也有欣慰。
“你比我强，我能对得起先帝了。”
“娘。”夏沁颜蹭了蹭她的掌心，“对不起……”
“傻孩子。”夏玺摇头，攥着她的手有些紧，“安欣和安絮……如果可以，别太狠。”
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人确实曾经想要她的命，夏玺说不出让夏沁颜原谅她们的话。但是同样的，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儿杀了另两个女儿。
“哪怕是一辈子都不出来，也别……”
“好。”夏沁颜应得很快，不见一丝为难勉强之色，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了决策。
“儿前个在太祖旧物中翻到一张她生前绘制的世界地图，这才知道世界原来那么广阔。除了大夏，还有那么多辽远的土地，儿就想啊，如果它们都能归了大夏该有多好。”
她朝夏玺眨眨眼，目光憧憬又幽远，“二姐和四妹能力不弱，都具备治理一地的才能，我想着将她们放出去自己打江山，娘觉得如何？”
想当皇帝就自己去打，只要是大夏人，无论谁管她都乐意。
“如果大姐愿意，也可以和她们一起。甚至其他皇子，只要有能为，我绝不拦着，还会为她们提供先期所需资源。”
夏玺一怔，愣愣的看着她，良久才沉沉吁了口气，“我果真不如你。”
这般胸襟、气度，这般远见和野心，她远远不及。
“看来我之前有句话真的说对了。”她眉眼舒展，眼底的骄傲掩也掩不住。
“我儿肖似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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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太祖吗？
夏沁颜站在画前，眼神一点点扫过，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殿下，休息一下吧。”洛溯端着茶盏，忍不住目露担忧，“您已经看了好几个时辰了，这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他也望向画卷，这是从慈济寺山中凉亭下的暗道里取出来的画，由安国公所绘，画的应该是太祖和人议事的画面。
她高坐上首，左右两侧各有一人，一人握着本书，字体有点小，却能看清那应该是本律法，像是在研究法条。
另一人拿着令签，手边摆着惊堂木，一副断案的模样。
三人前方还有个大圆桌，围拢着十数人，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有人举着手，有人慷慨而言，好似在和别人辩论。
整体画卷生动形象，将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除了太祖，连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能清晰可见。
可是值得殿下观察这么久吗？
为此还破了之前立下的、不再开启地道的规矩，特地将画带出来……
洛溯蹙眉，他实在没看出这幅画特别在哪。
明心抬起头，“殿下觉得这画与太祖留下的国策有关？”
珺晔坐在他对面，悠悠吹拂着水面上的茶叶，嘴角含着丝浅笑。
冥夜看看他，又看看明心，抿了抿唇别过头，总觉得这个国师给他的感觉和明心很相似。
既熟悉又陌生，不过一样的讨厌。
“国策？”洛溯再次打量那幅画，瞧着确实是议事的画面，只是有点乱。
不仅这么多人在场，而且还吵吵嚷嚷，天子面前什么时候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怕不是早被那些迂腐的老大人斥责「没规矩」了。
怪不得都说太祖时期民风更为开放，各种思想层出不穷，原来她这么……随和的？
“随不随和不知道，但是确实很海纳百川。”
夏沁颜的目光定格在圆桌附近，可以很明显的看出这些人虽然同坐一起，但是出身应当不大相同。
有权贵，有书生、有衣着普通的平民，甚至还有一人握着个小小的算盘珠子。
这是商人？
“所以这是各界代表齐聚一堂了？”洛溯凑近细瞧，刚才他还真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这么大阵仗为了商量什么事……不对，无论多大的事，不是都可以由皇帝一人决定吗？”
实在无需费这种功夫。
“是啊，皇帝本可以决定一切。”夏沁颜若有所思。
可是这画表示的意思却是太祖将权力下放了。
她再次看向她下首的两个人，一个拿律法，一个断案……
“听闻当初那位卫家二皇夫曾组织设置了一个立法院，征集天下所有有志之士，针对当时法律提出修改完善意见，现有很多法条便是那时候制定而成。”
明心想起少时看过的史书，不禁面露沉吟，“因为前朝是男子当权，对于女子限制颇多，经过他的修改才算是从法律上确定了女子该有的权力。”
只不过太祖之后，继任者们都有意无意的将这个立法院闲置了，乃至到了如今，早已不见了它的影子——
因为它某种程度上限制了皇权。
纵使太祖再如何雄才伟略、运筹帷幄，也无法保证后任者的想法。
追逐私利是人的天性，哪怕是已经拥有至高权力的皇帝也不能免俗。
“这么看来，太祖的确很了不起。”洛溯感叹，只这份思想境界和气度就超越了所有人。
夏沁颜瞥了他一眼，终于从画前离开，“行了，收起来吧。”
她大概知道那个孙内相想实现、太祖却认为时机未到的国策是什么了。
她转着扳指，唇角微勾，拿了人家的东西，是该替人家办办事。
“登基大典定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一日。”
洛溯跟着走过去，明心和珺晔站起身，冥夜扣了扣刀柄，四人站在她身侧，含笑而望。
夏沁颜拿起桌上的玉玺，轻轻按在奏折上，八个大字醒目非常。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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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天朗气清、阳光普照，庄严肃穆的奏乐声中，如黑云压城般的叩拜下，夏沁颜一步一步登上了天台，立于众人最高处。
龙袍上五爪金龙栩栩如生、气势恢宏，仿佛下一秒就要咆哮而出。珠帘微微晃动，清丽的面容隐在其后令人不敢直视。
她轻轻抬起手，「万岁」的喊声如山呼海啸、震动天地。
天空中似有一声清越的凤鸣穿破苍穹、传至四海八荒，传遍大夏每一寸土地，传到每一位百姓的耳里。
凤凰于飞，龙翔九天，所有人亲眼见证了那场预言的实现。
而这仅仅是第一步。
夏沁颜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重启立法院，并将其分为内院和外院，一院由老牌贵族、世家、大臣组成，一院从民间选拔，由百姓推举，对人民负责。
同时宣布将制定一部根本大法，从君主的权力范围、各部门的具体职责以及人民该享受的基本权利和义务都做出了详细的规定。
该法具有最高法律效力，即使帝王也不能违背。
此举一出，天下哗然，竟然有人上赶着给自己分权的？而且是将权利归于普通百姓……
不少人都想到了太祖，当年她的种种举措就有这样的倾向。如今这位新帝不但继承了她的意志，似乎还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她们想起再次现世的麒麟卫和曾经沸沸扬扬说太女像太祖的传言，忍不住心下打起哆嗦。难不成其实太祖没死，现在又回来了？
“没死？”夏沁颜失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都过了百年。如果朕真是太祖，那岂不是长生不老？”
珺晔抬头，眼底隐有笑意浮现，你确实是长生不老。
“世人对于无法理解又恐惧的事情总容易赋予鬼神的意义。”明心轻轻抚摸着腕上的佛珠，“这样也好，会害怕就不敢轻举妄动，再破坏了您的计划。”
“她们也没这个能耐。”洛溯冷哼，“陛下皇权稳固，又有麒麟卫在侧，谁敢反抗？”
再说分的是皇帝的权，有些人只怕还巴不得。
“况且成果有目共睹，真正为大夏好的才不会反对。”
如今几方各自独立，又相互制约制衡，上下风气一新，吏治清明、政通人和，百姓生活富足、越来越敢发出声音，各行各业皆欣欣向荣，国家强盛、内部安宁，外敌不说进犯，还要称臣纳贡。
照这样发展下去，大夏只会愈来愈强大，世界上再无对手。
“陛下。”冥夜走进大殿，“三位殿下求见。”
“终于来了，朕还以为她们要在府里缩一辈子。”夏沁颜放下奏折，“请进来吧，再把朕之前准备的礼物拿上来。”
礼物？
候在殿外的夏安和耳尖听到了这句话，不由挑眉，还给她们这些手下败将准备礼物？
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这么「宽宏大量」。
夏安欣一脸憔悴，不过数月光景，她的鬓角就生了白发，显然这些时日很是寝食难安。
反观夏安絮除了清减了些，其它与之前似乎并无二致。
“拜见陛下，陛下万安。”她跪下行礼，眼睑低垂，看不出心中所想。
“起吧。”夏沁颜并没有在礼节上故意为难她们。
身处皇家，见识过天底下最尊最贵的生活，享受过权势带来的好处，不甘于人下、期望更近一步是人之常情。
换了她处在她们的位置，她可能也会想要取而代之。
成王败寇，她更强，所以她赢，无关乎谁对谁错。
“赐坐。”
“谢陛下。”夏安絮沉默着坐下，夏安欣忍不住抬头扫了夏沁颜好几眼，对于她平和的态度十分意外。
如果现在上首坐的是她，她肯定要对失败者们狠狠冷嘲热讽一番。
尤其她和夏安絮真的曾想杀她。
夏安和心里冷笑，这才是根本没将她们往眼里放，不在意、从不认为她们能伤害到她。所以才能无视她们的所作所为，对待她们一如既往。
因为她们于她而言，与她身后那些宫人没什么不同。
这种上位者的宽容带着蔑视，建立在绝对的等级差之上。
夏沁颜没关注她们的想法，朝宫人示意，“打开。”
三人看过去，两名宫人各扶着一边画轴，慢慢朝侧边挪步，画布逐渐展开，一幅椭圆形的画面在她们面前显现。
由多种颜色描绘而成，东边粉红色，中间土黄色，西边类似于白色，浅绿色的山脉、双曲线的河流、深绿色的海洋，清晰明了、简单易懂。
还有以红色字体写明的各州名称，墨笔书写的国名、地名，有大有小，层次分明。
“这是？！”夏安和蓦地站起，最中间标注出来的字样赫然是「夏」。
是她们的大夏吗，可是为什么它只在上面占据了一小块地方？
“这是万国舆图，也就是如今世界的整体面貌。”夏沁颜从御案后走出，手指从其它位置一一点过。
“在大夏之外，不仅只有周边那几个小国，还有更广阔的地域。有些地方有人，有些地方没有，有的和我们一样有着悠久的历史，有的才刚兴起。”
她看着她们微微一笑，“怎么样，有兴趣吗？”
想做王，想掌握权力，并不是必须得在大夏，只要有能力，也能自己打下一片江山。
“朕非常期待不久的将来可以收到你们的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