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善芳的声音。

  老夫人好像几十年都没变过,不怒自威,听不出年龄。

  石漫向前踏一步,老夫人并没有注意她,只是梦门里的梦境,她是看客,故事自有流程。

  借这一步,石漫看清前面的小孩,是一个小男孩,熟悉的小青袍子,料子好,精心编裁,向少小小年纪就装模作样了。

  向子旭跪着,上半身匍匐在展开的衣摆,双手交叠在地面,额头贴着手背,他没有惶恐,更多是不忿,不知天高地厚的火气压在标准的大礼里,稳重也说得,莽撞也说得。

  “进了。”他一动未动,却像梗着脖子呛人。

  “犯了错,还有怨气。”向善芳冷漠地俯视他,“无德跪遍宅祖九神,没跪进你的眼,都说我神道垂怜,为扶向字扶入神云而降生的人物,儿子女儿却没一个福泽大承,孙辈竟也要出第二个‘无’,神不怪罪,已是宽恕我无能了。”

  “我不要无字。”向少小时候没那么讨人嫌,心思还在脸上,“向子德是不自量力,我与他不同,神回应了我,水泽声不绝,祂在召唤我进去,我是祂选中的人!奶奶,那群蠢货都说您得意我,但我知道,您从未真正认可我,为什么?我比他们所有人都强!”

  “嚯,比我年轻时候还中二。”石漫盘腿坐在他身后,给他一脚没成,有点遗憾。

  小屁孩抬头,这时候眼睛还挺大,执拗地望着塔窗,石漫学他也抬头望,蛇塔像拔地而起的一道刀锋,捅断了天地,望不尽威严,向善芳的身影就像地在望天,不可逾越,一脉相承的血也无法逆流而上。

  向子旭看不见,石漫看清了,那双永远精神抖擞的慈目,此刻盛满了冷漠的怜悯,像替神审视祂的信徒,在沉默中,最后变成复杂的叹息。

  她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令她感叹“命即如此”的决定。石漫撑着头,冷淡地想。

  “祂选中的人不是你。”

  “不可能,废物们听不到,您肯定听到了,禁地里的神音!”

  向善芳不在意他的反驳,她盯着孙子不服气的小红脸,沉着目光:“但你可以成为祂选中的人,你想吗?”

  石漫一瞬间好似和向子旭共通魂魄,心里一颤,如果将人的一生比作一首独唱的史诗,此刻就是他未来高潮段落的铺垫,他命运的节点。

  另一条惊心动魄的道路展开,等待他慎重的选择,蛇塔又威严一分,将他初生牛犊的勇气压到理智之下,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他咽回“我本来就是”的孩子气的话,他说:“我想,我要。”

  他冷静又孺慕地回答:“我会。”

  向善芳抚摸方灯,青火映出她有了褶皱的脸,好一会儿才说:“好。”

  “以后你便是最大的孩子了,子旭。”

  她有些累了,挥了挥手,身影消失在窗边。

  叫他“子旭”,就是不追究,不收回“子”的意思,向子旭立刻高兴了,眼睛亮晶晶的,有了点小孩子的样子,石漫眨了眨眼,双眼的咒文尽职尽责记录向少的黑历史,准备自己也下地狱后勒索他。

  向少起身,拍了拍染灰的袍子,他望了眼那盏青灯,不知奶奶从哪里找来的,好看是好看,但总孤零零的,一个死物,比一种有心有魂的人都孤独,守在夜色,不知等谁。

  但不重要了,如今他如愿以偿,可惜他只听懂了最后两字的深意,错过了前面那句话的叹息。

  孙辈的年龄里,向子旭第二大,向无德第一大,向无德被剥夺了“子”字,他就是非常道脉里“最大的孩子”了。

  向家还真恐怖,即便开除了非常道的资格,也只是剥夺中间家谱的字,不准脱离“向”的姓氏。

  向子旭未动,仰头思索,石漫无聊,又跟着他抬头,一瞬的怪异拨动她一直未放松的弦,她一抬手,精准卡住向子旭突然袭来的脚腕,狠狠一拧,嫩生生的小孩脆弱过头,竟然散作一地的残肢。

  木偶!

  但已经是一具空壳,潜伏的灵魂在偷袭失败后就跑了,石漫反手划碎这层梦境,但蛇塔之后仍然是蛇塔,夜色之后仍然没有星云,只有方灯不灭,冷眼瞧人。

  石漫皱眉,寒光在指间起舞,向子旭在知晚的梦境外面套了什么鬼东西!

  鬼打墙在石漫的刀下反复,像被剥去一层层相似的皮,在一击不耐烦的杀咒洞穿后,终于露出真正的面貌。

  还是一座梦境岛屿。

  哪怕每个人的梦境岛屿都是白石梦门,但细节不同,石漫凭借观察到的区别记住每个人的梦境,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目前为止,她没见过一模一样的梦境。

  但眼前这座和孔知晚的梦境一模一样。

  可她刚刚踏出孔知晚的梦境,梦境怎么又变到了她的前方?

  她在蛇塔的梦境下变幻了方向?似乎说得通,人闭上眼睛前进走不了直线,她套在蛇塔梦境里,就像灵魂被盖住,不自觉就走偏了。

  但短短时间内,从前到后,一百八十度转弯,她的方向感不可能毫无察觉,何况在圣兽咒令的地下——她的方向感曾经是天赋,后来能到离谱的地步,都是四圣兽的功劳。

  除妖阁的咒令认可了她,四象之灵在她心中留了“方位”,引导她分辨非常道的东南西北,这也是陈朗肯松口生死之交的遗女踏进暗流惊涛的原因。

  哪怕地宫的咒令亵渎神圣,图谋不轨,但背离的四圣兽也是四圣兽,石漫仍然能借助四象之灵,更掌握方位的变幻,她什么都没感受到——她根本没有改变方向。

  但她回头,身后的梦境岛屿已经没有踪影了。

  最后石漫推开“孔知晚的梦门”,却看到向子旭的一生。

  蛇塔之后的成长,向子旭算是向善芳手把手教导,从咒令咒具到书法品茶,虽然其他孙辈也是她看着长大,偶有教导,尤其向子冲和向执铃兄妹,深得她喜爱,从不吝啬,但细枝末节能看出,向善芳把向子旭当第一继承人养。

  就像向执铃说也要学书法,向善芳会宠溺地握住她的手,带她运笔,教她练字,在浸润佛香的虔诚古纸写下孙女爱听的白话歌词,小公主兴致来得快,去得更快,写几个字就累了,撒娇不写了,向善芳也只是点她鼻尖,笑道“小妮子就会折腾我”。

  但向子旭就不同,学书法,一坐就是一天,凡事靠“悟”,向善芳只会给评价,让他自己想问题在哪,反复琢磨,通篇经文,不止要写得好,还要由字感意,写进心里。练字更练境。

  像早就内定向子旭接她的班。

  但如果真是如此,向子冲和向执铃根本不会有争夺的机会,即便说成历练,向子旭抛弃好好的第一世家未来家主不做,投靠背叛最后之神的伪神,他有病是有病,但不像没脑子啊?

  石漫忽然看见稚嫩的自己,是向老二的葬礼,石咏志带她登门。

  她那时候还是无忧无虑的傻子,白裙随着清风荡起雏菊般的纯洁,灵动可人,迷失在宅群的错综复杂里,像小鹿误入神诡的阴暗丛林,跟随幽长的铃响,直面伫立千年的碑石。

  她傻愣愣,好奇地仰望,蛇塔沉默地俯视她。

  窗边放着一盏青灯,光怪陆离的吊诡嘶鸣响起,充斥四面八方,她一惊,害怕地四处乱瞟,不见光的暗处,一双双阴冷的竖瞳亮着,盯紧她,像藏满了蛇群,嘶嘶叠起,等待她这只猎物。

  地面也好,建筑也好,所有影子抽搐,勾出蛇群的模样涌起,像有了灵魂。

  她无助地后退,靠上冰冷的蛇塔,却并不坚硬,像巨大的软体动物,鳞片蹭过她裸露的肌肤,她猛地跳开,蛇塔像一条通天的巨蟒,与蛇群将她困死在原地。

  蛇群就等这一刻,猛地涌起,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眼泪流过她惊慌失措的小脸。

  头顶撒下幽光,蛇群猛地一顿,像被按了倒退键,比她还惊慌失措地逃回黑暗。

  石漫摸着眼泪,吓得还没回神,她小心翼翼抬头,那盏青灯顺着蛇塔慢慢降下,像落进池塘的雨珠,落进她的怀里。

  蛇塔顶端失去唯一的光亮,再不见其形,巨蟒的头归回黑暗,石漫心里猛地一颤,怪异的感觉爬上脊背,她吓得立刻低头,抱紧青灯。

  幽幽鬼火亮着,为她驱散寒冷。

  影子恢复原状,一切只是她的错觉一般,一阵风吹来,轻轻推她一把,好像在她耳边安抚:走吧。

  她好歹也是石咏志的女儿,知道是这盏青灯救了她,她在8号的柳树里见过,恐怕是暗中有贵人相助,于是她对着蛇塔窗口拜了拜,小声道“谢谢”,一溜烟跑了。

  向善芳在窗边,目送她离开蛇塔,笑道:“真可爱的小丫头,你觉得怎么样?”

  向子旭全部精力都在新学的杀咒上,没什么兴趣:“蠢货一个,若不是您,她怕要死在这,一点他父亲的才能都没继承,和家里的其他人一样无可救药。”

  向善芳只是笑了笑:“是么,我倒是很喜欢,还想给你说门亲呢。”

  向子旭一惊,表情管理直接崩了:“老夫人,您开什么玩笑,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还包办婚姻啊?我都没成年呢,更别说那小毛孩……等等,您请8号的人来,还把那盏您在蛇塔多年的‘伴读’送给她,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他瞥了眼空荡的窗口,那盏青灯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物件,原是青灯将军的遗物之一,有诸多仿品,这就是一个,8号也遍地开花,但他从记事起,那盏灯就在蛇塔窗口放着,和蛇塔一样孤冷,照不出小小方圆,也从未熄灭。

  即便不贵重,对向善芳也是一个故友。

  向善芳朗声笑道:“想得倒是美,把你吓得,我可不掺和你们年轻人的情情爱爱,凡和‘情’字沾边,都不由人左右,人生漫漫,能同行一段路,这是缘分。”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条金锁,终于将早有准备的因果咒具放进向子旭手里:“但缘分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说不定你哪天就改变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