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石漫呛了声,她在朦胧中摸了摸眼睛,却先被头发弄湿了手。

  江水的冰冷她毫无印象,只有令人沉溺的灼热,填满了深水无尽坠落的荒芜,脑海里男人惨死头颅和石咏志半边头颅不断重合的景态,最终被孔知晚死死抱着她的画面取代。

  她沉默着,紧紧抓住孔知晚的手,低着头咳嗽。

  两人坐在岸边,孔知晚自己也湿透了,拍着石漫的后背,她感到石漫此刻对她隐隐的依靠,不禁丑恶地想,若是脆弱能换来石漫的依赖,再多些脆弱也好,但听到石漫剧烈的咳嗽,她又转念否定,不希望她有任何伤悲。

  她以免自己在胡思乱想间伤害了她,拿出电话准备叫人,就被石漫按住手腕。

  “回古董行。”

  石漫提着同事送来的封魔笼,血铁而做的八角笼咔哒闭合,笼里歪着男人死不瞑目的头颅,笼顶的朱雀睁开血眼,冷视着古董行的入口,从石漫发尾坠落的水滴,润红了那双神兽的眼。

  古董行内,漫天朱红的封咒被丝线牵引成罗网,围困所有人。

  他们叽叽歪歪地堆在入口,无法打破封咒,杨东白怒目而视:“石副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关成动物园的猴看吗?”

  “动物园养的猴会杂耍,你钻个火圈我看看?”

  贵气古老的咒具在杨东白手中现形,杨老板眯起眼睛:“小丫头,我看在你老子的份上,平日不和你计较,你别欺人太甚。”

  “嚯,敢情杨老板平日看我在自由进出古董行还毫无办法,都是让着我?”

  剑拔弩张间,还未等杨东白动手,亮着红□□的四辆黑色警车叫嚷着驶来,稳稳停在石漫身后,四圣兽的暗纹隐隐流光,车门齐齐一开,下来一帮武装完全的人鬼妖魔。

  石漫站在最前方,肩披着薄薄的长风衣,金手镯在她手间绕了一圈,她不容置疑地微笑:“杨东白,你涉嫌和一起横跨六年之久的连环虐杀案有关,现在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有她开道,队里迅速配合,把杨老板“请”上了警车,石漫冷眼瞧完,回身将风衣拽到一半,又被走近的孔知晚按回去。

  “穿你的,我不冷。”

  石漫眨眨眼,将风衣拉回一些,没有推辞,反而半开玩笑地说:“抱歉,毁了你的精心打扮。”

  孔知晚一愣,不禁笑了:“本来就是打扮给你看的。”

  石漫轻轻戳了一下孔知晚的肩头:“别扯,接下来你还有别的事吧,我看到后座的礼物盒了,这么多卧龙凤雏送我,不用孔女士大材小用当司机了。”

  她说完就要转身钻上车,孔知晚抓住她多动的指尖,沉静看着她的眼睛,脑中都是石漫在江水中应激的样子:“我觉得你需要。”

  迎着石漫微愣的眼神,她低声:“……需要我陪。”

  石漫听出她隐藏的迟疑,心尖钝了一下,她从没听过孔大学神这么犹疑甚至小心翼翼的确定,放缓语气:“我去处理我的事,你也去处理你的事,等结束了,你来找我?”

  身后同事催促她上车,于是石漫低头,重逢后第一次主动地吻了吻孔知晚的指背:“我需要,我等你。”

  孔知晚这次真的愣住了,她的大脑甚至在些许空白中,思维惯式地等待石漫瞬间后悔,落荒而逃,窜进那辆黑漆漆的小轿车扬长而去。

  但石漫没有,她在红蓝交替的冷酷灯光里,同样沉静地回望,直到孔知晚回神,哑声说了声“好”,她才点点头,转身上了车。

  车开走前,还对她挥了挥手。

  久违的,好好的道别。

  孔知晚靠在车里,随意地将补天石扔进礼品盒,碎砂奇妙地重新凝聚在一起,形成一座精妙的九头之蛇神像,和石漫在第二层世界所见一模一样。

  而她只是在昏暗的车里撑着头,仔细端详被石漫低首亲吻的手,久久不能回神,直到交响乐的闹钟声提醒她,该向准备中的寿宴进发,她才低笑着放下手。

  虽然这么说,但不是更让她想飞奔到她身边了吗?

  还是这么狡猾啊。

  “你审?”陈朗拦在门口,不赞同,“林副局的案子审问时也没见你上心,不是派给你任务了吗,忙你的去。”

  石漫轻轻拨开他挡路的老胳膊:“我带回的人,我审。”

  “石漫,别意气用事。”陈朗沉声。

  每次涉及到石咏志的死,林海亮和陈朗都要对她说“冷静”、“别意气用事”等等,她的确在这件事上有太多前科。

  “林副局的话,我都不爱听,唯独一句,他曾经和我说‘不是要你忘记愤怒,而是要你学会控制愤怒’。”石漫瞥他一眼,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是毫无长进,而且下次担心我就直说,陈叔。”

  她在陈朗微怔中合上审讯室的门。

  “杨老板。”石漫将琉璃宝匣的照片轻扔在桌上,“认得吗?”

  杨东白的两只手腕被金手镯固定在铁椅:“说了多少遍,不认得,关我屁事?”

  “不认得还出现在你的放展名单里,鬼填的?临时加的展,还是向家资助,你瞅瞅你放出来的那些破烂吧,就这么一个够看的,还说不认得?”石漫对欲骂又止的杨东白一笑,“劝你说话好听些,我这人心眼小,你见识过。”

  杨东白一滞,想起这位祖宗,因为被五把笤帚扫地出门,隔天用血傀儡引着古董行一条街的所有野猫出动,横行霸道,抓花打翻了他不知多少宝贝,碎片和拖行的墨痕到处都是,五十把笤帚都清理不完。

  幸好她还有点良心,都不太贵,但他被迫停了一周的买卖,还得花钱请人来打扫卫生。

  他气得血压更高:“你在哪听的消息就去找谁,且不说展位有限,名单本来就是经常修改,而且新时代新风潮,古董行从不公布放展的完全名单,透露出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都是为了吸引有求的顾客,这叫‘营销’,你懂不懂?”

  “也就是欺骗消费者。”石漫抬了抬手,“你继续。”

  “还是那句话,这匣子我见都没见过,反正你和向少关系不错,我也不瞒你,真正的轴是连枝金锁的咒令图残片,钱我都收完了,不信你自己问他去。”

  他又转了转眼珠子,摊手:“石副,有鬼东西无声无息潜入我的古董行,放了这么一个晦气又危险的魔盒,纯纯的栽赃啊,你不得还我一个公道?说不定还要我的命!”

  “你怎么知道送宝匣的东西是鬼,不是人?”石漫早有所料地换了张照片,深夜圆月,古董行的长街血行千里,没入乌山,阴森而血腥,她凑近了些:“要你的命早在六年前就要了,还用等到今天?什么鬼东西这么好心啊。”

  杨东白瞬间变了脸,不去看那照片,硬挺的脊梁骨像被一下子戳断了,整个人蔫了不少:“我还没废物到古董行成菜市场,别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别仗着年轻就目下无尘,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怪物,我们这些人只是沾了点非常的‘气’,并不是非常的‘主’。”

  石漫若无其事地点头:“所以你知道这次的妖鬼和六年前曳行古董街的妖鬼是同一只,既然如此,你还说不认识这个宝匣?它第一次登场就是在那晚呢。”

  杨东白沉默下来。

  “放展没有完整名单,但放完的展总知道都有些什么,我贴心的小同事整理了一份对比名单,这不是第一次琉璃宝匣出现在贵店营销的小道消息、又消失在最终名单里,就在石咏志死前不到一年,而且两版名单的时间间隔非常近。”

  “杨老板既然自认不是废物,想必对于六年前的夜晚并非毫无所知。”石漫似笑非笑,“还是你要和第一次一样,被我照着鼻子揍一拳,仍然矢口否认?”

  “……那匣子,我的确有印象,是我带着伙计进乌山挖出来的,避开了层层耳目和咒令,在山顶的土里,正好六尺之下。”

  杨东白最终叹气,苦笑:“那可是你们阁祖隐居过的山,本以为怎么也是千年因果的宝贝,结果除了好看一无是处,转头就抛在脑后,堆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吃灰了,后来有人买走,天价,我当时还高兴哪儿来的冤大头。”

  “后来出了什么事。”石漫敏锐道。

  “和我一起挖出它的伙计们,一个个开始倒霉了。”

  石漫挑眉:“我以为你要说他们突然暴毙。”

  “不是,但差不多。”杨东白沉声,“他们是‘自然而然’地暴毙了。”

  “干这行,三教九流要见,神鬼妖魔也要见,没点八面玲珑的本事怎么能行,沉默老实也可以,但他们简单的单子都开始弄错,插话误把真实的价位透给客人,还失手打碎真值钱的宝贝,慢慢变得马虎、暴躁、蠢得要死,甚至我记得有把主意打到向家墓的贪徒,直接被打断了腿,我自然不能留着这些吃白饭还赶客的蠢货。”

  “那些人被解雇后,没了生活来源,后面的工作也状况百出,家里也不得安宁,生活几番摧残,有的得了不治之症,有的被人乱棍打死,有的承受不住自尽,还有的在突发凶杀案中无辜被牵连——我后来才知道,短短三年间,要么死了要么废了。”

  “命数。”石漫立刻想到七中被献祭的影子,“他们的命数被夺走了。”

  杨东白沉默地点头:“当时看一切都是水到而渠成,自己作的,但细琢磨,简直像被下了蛊。”

  “而且都正好发生在你也倒霉的两年里。”石漫说,“所以一开始你才没有察觉不对,但照理说,不过是些短暂共事过的劣质员工,偌大古董行等你重振威风,大老板还有空去了解这些昔日的陌生人过得好不好?”

  “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有闲情逸致。”

  “因为你。”

  出乎意料,杨东白缓缓地说:“因为我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你,不仅逃出了乌山,还忽然承下了非常道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