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漫从混乱中清醒了,却没从困意中清醒。

  她意思意思地发表了切实感受,又不负责地睡过去了,她感觉有人抱起她,一路安稳地往前走,她窝在温暖里,最后被温柔地放平了。

  她睁开眼,却不在校园,四处幽暗翠树叠成无尽的长林,往哪儿看都没有尽头似的,像雾绿的囚笼,她坐在冰凉的长板凳,大理石的坚硬硌得骨头疼。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身上,浸湿了她橘红的长裙,激起她生理性的寒意,她有些茫然抬起头,乌云降下雨滴,由远及近,打湿她的睫毛,模糊了视野。

  她眨了眨眼,雨滴就顺势流下了她的脸颊,像老天爷在替她哭。

  她安静下来,麻木地望着天。

  她讨厌下雨,讨厌做梦。

  她机械地起了身,如之前的每一次,走向密林的深处,杂草的土混着雨水,被她走出泥泞的血色,肮脏流下山坡,她逆着这自然的颓势,义无反顾地登山寻找,像童话故事里勇敢的姑娘,拨开荆棘,最后找到了山神的宝物。

  一个镶嵌在山石里的琉璃宝匣,雕刻着精细的四圣兽绘图,被雨水润出晶莹的光,像映射着一个玄妙的境外世界,奖励最终走到此处的勇者。

  石漫停在华美的宝匣前,她早已清醒的灵魂,冷眼看着自己缓缓打开宝匣,却并没有任何神话般的馈赠,而是半颗血淋淋的人头。

  切痕从右太阳穴斜劈到左下颚,并不整齐,像是用不称手的钝刀一点点磨下的,耷拉着令人惊麻的齿痕,脑浆撒满了里外,被切开的半边大脑还在恶心地弹动,褶皱里插着一张符纸。

  那张她最熟悉不过的五官,此时只剩一半,狰狞地大张着,眼球要瞪出来,嘴里全是新鲜的血,像一个个漆黑的洞口,就这么看着她。

  这是……她的父亲。

  石漫看着自己颤颤巍巍地伸手,触碰到滑腻的表皮,浑身抖了一下,她飞快地拿出那张符咒,还是没拿住,飘落到浸满血水的土里,红绿交叠充斥她的视野,浓烈得令人作呕,她开始发晕。

  她忍住恶心,蹲下身捡起符咒,展开,只冷淡地写着一个“九”。

  这只是一个开始,看过无数遍的石漫知道,后面还有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她紧紧抱着自己,头埋进膝盖,黑暗却无法抹除触目惊心的惨状,像印在了她的眼帘,她被雨淋得发抖,身体被寒气从外到内浸透了,雨中泥土和血腥味混杂着翻涌进她的鼻腔,寂静孤绝的深山里,好像有什么遥远的怪声唱曲般不绝,侵占她的耳道。

  她想哭,想喊,又发现嗓子堵满了恐惧和无措,叫嚷不出来。

  石漫觉得自己被一分为二了,现在的自己麻木到面无表情,当时的自己悲恨到情绪崩溃,一冰一火同时搅和她的心,矛盾地共存,都是她自己。

  她也分不清她到底不为所动了,还是仍然一戳就破。

  她听着自己哭,然后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寻找其他的“宝藏”,心里冷漠地估算着,这次到第几个宝匣时会醒。

  不得不承认,平时她恨不得谁也别联系她,但一到这种时候,她又希望哪个不对付的混蛋给她打个电话,震醒她。

  可她想了想自己现在的状态,又觉得还是做噩梦吧,他们还有的忙。

  不过今晚的梦似乎对她格外友好。

  她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孔知晚站在她眼前,是学生时的打扮,那时候冷淡的学神姐姐扎着高马尾,单手抱着一本课本,在学校门口等她。

  石漫只要做梦,就是《石咏志之死》单集循环,偶尔才能梦到学生时代的孔知晚,她们还没分开的时候——那是恶劣的梦境给了她太多巴掌之后,施舍着给的枣屑。

  枣屑也行,起码有甜味,她靠着这点甜在无数梦境的苦行中,暂得过喘息。

  梦到孔知晚,是她难得的休息时间。

  四周深山怪林退去,朗朗欢笑像落入沉潭的一颗鹅卵石,激起漂亮的回音和波纹,她几乎脑子都没转,跑了过去。

  “知晚!”石漫放任从前的自己主导。

  孔知晚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却并不是石漫熟悉的平淡,她眼镜下的双眼沉默而冷漠,还有从不对她的厌恶,生生逼停了石漫的脚步。

  “……知晚?”

  “别这么叫我。”孔知晚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凝起眉头,毫不掩饰眼中的嘲弄,“你一声不响失踪六年,就是去做不入流的勾当吗?”

  石漫僵硬,没明白她在说什么,直到潮湿贴着她的小腿,引起她的不适,她才反应过来地低下头。

  她没穿校服,还是那件橘红色的长裙,她那晚精心挑选、赴约孔知晚的裙子,也是她连夜飞回乌城、独自夜访乌山的裙子。

  原本精致的小礼服湿透了,满是山野的杂草和泥泞,橘红染成血红,像打乱的调色盘,还是用人血画的,提醒着她所经历的剧变,提醒着她一路走来的断舍离,那都是写在她命数的“不可挽回”。

  眼前的孔知晚再次变化,变成了长风衣和金丝眼镜的成熟女人,只冷淡地瞥她一眼:“你有一句实话吗?石漫,我只想过安稳平淡的生活。”

  她像看陌生人,没有留恋地转身:“就此别过吧。”

  只一刻的动作成了慢镜头,石漫再次安静下来,就那么望着孔知晚,仍然没什么表情,她想她没追上去,那么这刻,现在的自己终于压倒了过去的自己。

  她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对立的翠绿与血红又从四面浸染开,梦境用断碎的玻璃诱骗她是糖果,玩弄之后,又将她拉回噩梦。

  “石漫、石漫。”

  石漫应激地抖了一下,猛地挥开靠近的手,“啪”地一声脆响在车的后座里格外清晰,她陡然睁开的眼里满是戾气,绷紧全身,像要咬断谁的脖子,看到了被她打红的手,才后知后觉清醒过来,她视线缓缓上移,看了孔知晚的脸。

  受梦境残留的影响,她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醒了?”孔知晚像什么都没发生,车里灯光昏暗,很催眠,“祭祀失败,郑警官他们攻破了封咒,借着刑侦大队查案的名头,已经将七中控制住了,并安排你们专业的队员在暗处大规模除咒,净化校园和被非常污染的师生。”

  石漫扯了扯身上的外套,闻到点熟悉的冷香,终于发现是孔知晚的外套,她顿了顿,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于是干脆靠在窗边,假装又睡着了。孔知晚稳稳开车,继续道:“涉案的七中领导层等在除咒之后,会被带回队里审问,其他势力你也不用担心,郑警官拿着市局审批去的,李警官也没什么事,陈队长特意给我打了电话,说今晚你歇着就行。”

  石漫还是不说话,孔知晚看了眼后视镜,忽然换了话题:“前面那段路有交警,我恐怕会被拦下来。”

  她说完也不说话了,车里一时安静到诡异。

  孔知晚心里数了五个数,等到一的时候,石漫果然微微睁开眼睛,投降在她的欲擒故纵,她声音沙哑:“为什么?”

  “因为鸵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孔知晚意有所指地看她一眼,“没有买卖,没有杀害。”

  “……”石漫迟疑地捧场,“哈哈?”

  孔知晚透过她的反应,点了点头,客观分析:“看来我没有讲笑话的天分。”

  石漫:“……”

  玩尬的是吧。

  她被打败了,扒拉下西装外套,恹恹地问:“你这气质比较适合讲鬼故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

  “逗你开心。”孔知晚微顿,有点无辜,“就是失败了。”

  石漫靠在后座,望着窗外昏沉的夜色,一个接一个的路灯在她眼里一闪而过,像抓不住的流萤:“任务都成功了,我干嘛不高兴。”

  “你没说话。”孔知晚平淡地说,“你很少这么安静,一般要么是累极,要么就是在难过。”

  石漫垂了垂眼,忽然扯出一个笑:“的确是累的,谁天天加班到后半夜不累,这次再不加工资我可要闹到局长那了。”

  孔知晚对她的嘴硬无动于衷:“我分得出来。”

  石漫不笑了,她觉得自己该装一装,别总让人替她操心,但车里柔暗的照明灯给了她有伪装的错觉,她总是对黑暗更有安全感,于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精致的五官凝成死物般,像冷漠无神的洋娃娃。

  她过了很久,一句带过:“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孔知晚无缝接上,像一直在等待她的话:“梦里的都是坏人,不用理。”

  石漫想起梦里的孔知晚,有些复杂:“我都没说是谁。”

  她知道把自己骂进去了吗?

  孔知晚笑了一下:“惹你不高兴,自然都是坏人。”

  石漫面色不改地“啊”了一声,心里却有些希望孔知晚能按照梦里来,起码她能理解其中的逻辑,可眼前这个孔知晚的一举一动,她还算聪明的脑子推测不出一点合理的因果,令她无措。

  她们之间,不该存在这么暧昧的话。

  于是石漫女士再次装起聋子:“我们去哪?”

  “去方阿姨那里。”孔知晚点了点方向盘,“陈队和方阿姨都嘱咐我,把你安稳送去,快到了。”

  石漫看了眼表,忽然问:“我们离开七中多久了?”

  “不到一个小时,怎么了?”

  石漫又问:“李临杰没事,余婷婷呢?”

  孔知晚微顿:“在特侦大队,那孩子……主动舍弃了自己的影子,才进入了封闭的第二层世界。”

  石漫瞬间明白,余婷婷舍弃影子,自己弥补了影子的位置,从而破坏祭品数量,但当一切结束,第二层世界崩塌消失,没有本体,没能成为影妖的影子自然无法独活。

  那孩子已经……

  “多出来的另一个祭品是谁?”她哑着声。

  “昆仑蛇,它的头在沧海戒里,必要的时候顶上,没有意外就自爆销毁,法戒里早刻了咒令。”

  石漫无声望了眼窗外的广场:“把我放在这,我下车,你回去吧。”

  孔知晚没理她,早有预料地锁紧前后车门:“两位特意交代过,禁止你逃跑。”

  “……不是逃跑。”石漫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她努力想怎么说服孔知晚,发现以她现在血性混乱的脑子,恐怕没有办法,还可能说些她不会愿意出口的伤人话,只得放弃广场的共享单车,勉强接受了这位不该掺和进来的司机女士。

  她阴郁道:“去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