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日记中的一页转折,到了后面,都是一些胡乱的划痕,深浅不一,好像急着想写什么,但又忌惮着谁,只能用锋利的笔尖一次次狠厉地划过戴罪的纸页,好将这样被钝刀磨肉般的恐惧才能倾斜出去。

  她甚至不敢问一句“你是谁”。

  直到戛然而止的话:她就是我。

  这句话重复了三遍,第一遍写得很犹疑,还有些狂乱,第二遍就规整了一些,第三遍字迹则是完全干净稳重,显然是意识清醒的时候写下的,而且写的人完全认同了这句话。

  余婷婷接受了她的影子。

  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就是她。

  最亲的人重新回到了身边,只是多了一个自己,又有什么?

  “还真有人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写进日记啊?”

  石漫将日记反反复复翻了两遍,没有露掉一个字,只有这些灵异的话,她自己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值得余婷婷冒着被共生影子发现的风险,也要让她来拿吗?

  日记可能只是诱饵,为了引她重回校园。

  她不太意外,用这本绚烂的彩虹小马日记本扇风,日记的第一页余雯已经去世,余婷婷写日记的习惯是在这之后养成的,廉价的密码锁并不坚固,但作为宣泄隐秘的精神安慰已算够格。

  诉说是很好的缓解痛苦手段,哪怕对象是没有生命的白纸,但起码她还在说,她对世界里的情感还有表达欲。

  但在接受了活影子的存在后,她停止了日记,因为母亲回到了她的身边,而自己只不过一分为二了,她不再痛苦,所以无需表达。

  可她“自愈”的心之下,真的没有痛苦了吗?

  那就不会在石漫不留情面地揭露她的行为之后,露出慌乱和迟疑。

  人们都说忘记就能不再痛苦,但很多时候,忘记本身就是痛苦,忘记至亲是,忘记良心也是。

  石漫扇了会儿风,将她封了咒的日记本藏进了小树林的土里。

  这地方她在赌过王梓哲后觉得不错,借着这儿的土和木,将四圣兽的刻印埋进了地里,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现在的七中失去了最大的鬼神昆仑蛇,非常的世界能量变弱,不大能显露出来了,等到那些鬼影和画像都被清理,就会土崩瓦解。

  寻常和非常处于一种时隐时现的交叠状态,和她唤醒大阴阳鱼阵时的状态相像,不过比之更弱,寻常世界占据了主导,压得那点非常气息抬不了头。

  但是,阴阳鱼阵的咒令是标记和方便传送,而用了朱砂血效果叠倍,她却还没能借着阴阳鱼阵和画像因果完全进入非常世界——除了非常势弱,还有一层原因,她又被刻意“隔绝”了。

  只是没了昆仑蛇,这次的隔绝也变弱了很多,所以她仍然通过诡异画像穿入校园,毕竟是非常世界的鬼神亲自和她签订的“契约”嘛,可惜拿到日记之后,她又从非常回到了寻常。

  现在太不稳定了,那些鬼影的气息在变得难以察觉,恐怕到了明天,就全部消散了。

  既然是秘密,自然要藏起来,她干脆回到实验楼,准备将整间校园的锁撬一遍,简单粗暴,第一站就是顶楼的纪念馆。

  结果没到顶楼,三楼时窗外的黑变浅了一些,石漫毫不意外地回头,那是一团险恶的雾,密密麻麻的黑灰色凝结在一起,像一条条鼓动的触须,石漫仔细去辨别,和蛇细长的信子很像。

  上次救走余婷婷影子的怪物。

  她的钥匙来了。

  果然,窗外别无二致的黑暗似乎扭曲了一下,她因为这位自动上门的鬼神,再次被拉进了非常的世界。

  那团雾伸出的无数蛇信子不断抚摸着窗户玻璃,动作快得像多足的怪虫在疯狂乱爬,石漫迟疑地想,这不会把自己打结吗?

  但它的动作却没有很用力,毕竟那么多条腿都快出了残影,脆弱的玻璃仍然屹立在那里。

  那团雾似乎也发现行不通,僵持了几秒,派出一根粗壮些的蛇信子,轻轻拍了拍窗户,好像一个拍门等待主人家开门的客人。

  石漫挑眉,一人一鬼办起了家家酒,当真一开窗锁,礼貌地摆了摆手,放雾进来。

  那团雾慢条斯理地将臃肿的身体钻进窗户,像收拢的水母游了进来,完全没有上次救人的迅速,它落在地上,整团分不清上下左右的圆球微微向下倾斜,感谢似的鞠了一躬。

  这次石漫认出了那团灰雾之中的人形:“你女儿和你还挺像,不过之前她在美术社恨不得吃了我。”

  层层叠叠的雾褪去,内里的人形慢慢显露出来,得体的女人有些同余婷婷类似的内敛,却更成熟,她沉静地点头:“抱歉,她不是故意,请您多担待。”

  “不敢当。”石漫指尖翻转的刀光时隐时现,她微扬下巴,直言,“打吗?”

  “您误会了,我不是来打架的。”

  余雯说话文绉绉的,比起美术老师,更像语文老师,她微微提起裙摆,就要跪下,石漫两指一抬,旁边的凳子嚓地滑过来,停在人形的膝盖之下,精准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有话好好说。”石漫有点头疼,“一个不人不鬼的鬼神给我下跪,明天要是就传出我受贿的谣言,我还升不升职?”

  “我的确有事相求。”余雯犹疑要不要推开凳子重来一次,在石漫警惕的目光中还是站直了,这回真的深深鞠了一躬,“请您救救我的女儿。”

  “她在我们队里有吃有喝,好过着呢。”石漫笑眯眯地说,蝴蝶.刀敬业地时刻准备着,“我天天加班,可没人救我,不过我古道热肠,你说说看。”

  说动对立立场的敌人帮忙,自然要给出诚意,余雯垂眸注视着地下,沉沉地说:“这下面是一座坟场,准确来说,是一个千人坑。”

  “我知道。”石漫却并不惊讶,“布局能看出来,我的阴阳鱼阵并不是随便布的,七中里的建筑分布就是阴阳太极的形状。坟场刑场多阴煞之气,若用之以邪念,会召灾祸,需要阳正之气镇压,所以其上常建学校庙观之类,我查过这片坟场,不出百年,曾是一场战争的途经之地。”

  她一顿:“但不到千人,只是一片小型的百人坟场。”

  “因为坟场有两层。”余雯不自觉地抓住另一条手臂,像支撑自己不被吓倒,“百人坟场之下才是埋葬着的真正秘辛,他们为此而来。”

  “他们”显然是向家。

  真是向家的祖坟?挖祖坟可是向家的传统艺技。

  而且这个“千人坑”,听上去可不太妙。

  她皱着眉问:“坟场之下是什么?”

  “不知道。”余雯摇了摇头,“他们不会和我们说,对他们而言,我们是‘工具’,只要听话照做就可以。”

  石漫打量她:“你是余雯的影子,真正的余雯已经是一捧灰了。”

  “但我就是她,我由她而来,相伴相生。”余雯沉默了一下,“但‘我’死后,他们把我留下了。”

  “为了牵制余婷婷,加以利用,你也同理。”

  石漫回想了一下:“那孩子的确对非常之事有几分天生的敏感,我入学的第一天,她听了昆仑蛇的指示,躲在暗处观察我,被我发现后,很聪明地利用了别人的画像,让昆仑蛇暂时降临画中,画中的别人就‘活’了起来,盖住了她的痕迹。”

  “和非常牵扯越深,越无法挣脱,她原本和这些怪异毫无干系。”余雯眼里有了泪光,不禁哽咽,“影子是活在非常世界的另一个自己,那就该永远待在那个世界,这么下去她迟早会被反噬。”

  她是一个怪物,但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恳求道:“求求您救她,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托生于我的血肉,如今却因我蒙上了阴影,她本该永远站在阳光下。”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小漫,忘记今天,咳咳、不要深究……死亡不可逆转,不要让我在下面还悔恨拖累了你的生……你不是喜欢向日葵吗?我在厨房后的阳台种了一盆,看花,看着光……别回头看我。】

  石漫兀地沉默下来,她垂下眉眼,细长睫毛遮住她眼底慢慢爬出的凶戾,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唤起了她压在理智之下的一片血泊与断肢,她的视野又开始慢慢泛起暗红,黏腻又阴沉,像一片搅动的沼泽,一切都被扭曲成了鬼魅。

  最近朱砂血用得也有点多了,她控制得不太好。

  “……你原来知道会反噬啊?”

  石漫忽而笑了,厌倦地看着这位“感人”的母亲,懒得再装:“高三楼的鬼影就是被反噬的学生吧,他们的影子比上次见时凝实了一些,这是被‘转化’的过程,七中不阻止他们参加晚自习,就是利用这段黑夜的时间进行转化,他们的影子最后会变成像你一样的怪物。”

  “你的女儿其实很敏感,尤其在你死后,更怕麻烦别人,成了累赘,她是一个会照顾他人感受、心思细腻的孩子,但自从影子独立出来,她看似恢复了常态,却慢慢变得阴郁、易怒、偏执,明明自己痛失过至亲,却赋予别人同样的痛苦,并刻意忽略了愧疚——她在被‘污染’,因为作为她一部分的影子正在被‘污染’,这就是所谓的‘转化’。”

  余雯的眼泪落在地面,迅速被张牙舞爪的蛇信子舔走,像归入水中的墨滴,令人动容。

  但石副队铁石心肠,无动于衷,于是她的凄凄哀哀凝成了空洞和阴冷,余雯面无表情,再次被抽长信子的雾笼罩进去,黑灰色深成了无透光的浓黑,并向石漫攀爬。

  “至于最后会变成什么鬼东西……本人和影子同源共体,所以无论怎么看都是同一个人,正如你所说,你和本体相伴相生,余雯死了,你就是余雯,那你也应该死了,可你没有——你早就不只是余雯的影子,你越过了人的概念,成为了另一样东西。”

  石漫缓缓地说:“而我来七中之前顺手办了一个案子,一个七中的学生被一只影妖拖进了金银湖里。”

  她像打量一个丑陋的物件:“和你挺像,但没你这么花哨——那影妖是从七中逃出来的,就是被污染的完全体。”

  她嘲讽地笑:“说不定还上过你的课,是你的学生呢,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