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漫同学高中毕业那会儿,在其父日以继夜的磨叽下,成功考下了驾照,但她这张嫩得能掐出水的脸蛋,去吃烧烤都能被老板娘质疑是否成年,更别提每次碰到交警大队的兄弟,人家都调侃她未成年不能开车。

  也是因为她一天不是在睡就是马上在睡的路上,实在没法长时间清醒地坐在驾驶座,于是她的驾照也就能垫垫桌角,平时都是谁有空就载她一程,全队都是她的车库,没人有空她就共享单车走天涯。

  往常都是郑康,但今天来接她的人应该是她的“家长”,于是李临杰就骑着他的小破自行车来了,恭敬地拍了拍后座。

  石漫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就刷了一辆比他车新的共享单车,先他一步到了市局。

  李临杰奋力骑了一路,被稳稳地甩在身后,等千辛万苦到办公室的时候,他刚猫着腰进,就听他漫姐冷声质问:“为什么驳回?”

  石漫撑在办公桌,抬起手腕,拨了拨朱砂手串中的一颗,暗红色的朱砂褪去,露出了微型摄像头:“执法记录仪拍得清清楚楚,这都不把七中围了,还要什么证据?”

  “不只是证据,石漫。”林副局也瘦,但他的瘦和陈朗不同,好像被风干的腊肠,很硬,咬起来硌牙。

  他给石漫也倒了一杯茶:“先喝口水。”

  “沧海戒的事和向家脱不了关系,穿金戴银的鬣狗跑到小破校园,肯定是闻到了味。”石漫无动于衷,“沧海戒就在七中,说不定已经到向家的手里了。”

  林副局摇了摇头:“这回你连证据都没有。”

  “那你说。”石漫紧盯着林副局青黑的黑眼圈,像烟囱里的灰糊在了白墙,“你说,还要什么。”

  林副局叹气,看向安静如鸡的李临杰:“小李也来了,正好,你去找你师兄们,去取你们陈队要的资料,省得我找人给他送了。”

  他笑得很平常,但因为他瘦弱的身体和惨白的脸,活像一个饿鬼吃人前假装善意的笑,李临杰也很怕这位,目光移过来的时候差点夺门而出,心里都被吓出汗了。

  但他还是努力坚强地看向石漫。

  石漫瞥他一眼:“怎么,搬不动要我也去当苦力?”

  李临杰自动翻译出石漫的许可,利索滚了。林副局这才慢悠悠地说:“这案子一开始要给他办的。”

  “那菜鸟先生现在已经在烈士陵园了。”石漫阴阳怪气,“让一个文职做这种任务,亏你想得出。”

  “那是他的母校,他自然比谁都了解,何况谁知道一个普普通通的校园里藏着一条蛇?”

  林副局先说:“你不用着急讽刺我,‘普普通通’就是特侦大队前两次交上来的原话,郑康已经算你们队里的能人了吧,不出意外,就是你未来的副队长,就连他也是这么说的,我不得不怀疑大队里的人平日到底怎么对待任务的。”

  “那么未来的队长,除了你们粗心大意,敷衍了任务,你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吗?我洗耳恭听。”

  “比如向家。”石漫冷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不用上课,反而来和你聊这些。”

  林副局颔首,等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所以这就是你提前找我截胡了七中案件的原因?陈队都不知道,他还说你很不乐意,要和我单挑。”

  “……最后这句明明是你自己加的吧,大领导。”她终于坐下,指尖轻点着椅背,也不咄咄逼人了,很没规矩地称兄道弟,“有烟没有?”

  “你以前没有石队长的这毛病,所以我很看好你,但一到向家,你就容易感情用事,这不是个好兆头,石漫。”林副局无视了她伸出的手,“你是支撑整面风筝的骨杆,无论风怎么舞,你都要心如止水,坚不可摧。”

  “可我也是人,人就是感情过剩的愚蠢动物,道理都是白懂,错误照样要犯。”石漫靠近了一些,她没的烟抽,但却像已经落了一地燃着火星的灰,“身后的母林燃灭于山火,哪怕侥幸逃脱的枝已经焕然一新,撑着绣花样的丝绢飞上了天,迎面撞向风的时候,它就能忍住不恨吗?死的人不是你父亲,林副局。”

  林副局沉默地看着她,再次提醒她:“你没有证据,石漫。”

  “我这不是在找?”石漫靠回座椅,阴沉退去,又无所谓地笑起来,“你驳回队里的申请,也是因为向家吧,杨梦玉昨晚电话里可是和我好好叙了一番旧,今早就把我赶出了七中,他家还真是人才辈出,副校长都是坐下走狗,可惜我听说向善芳还是不满意?各行各业打拼出再多的人中龙凤,也赶不上老太太守着神龛里藏的那点祖灰坟土。”

  “向家说七中的‘非常’他们会处理,你知道的,局里一直有些向家的拥簇,将案件划走了。”林副局省去了老油条世家的客套话,“你觉得他们是为了什么,沧海戒?你截胡任务的时候戒指还没丢呢。”

  还是问她主动蹚七中浑水的目的。

  “那法戒除了容量大,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一个能装的口袋,堂堂向家二夫人却亲自来警局‘要饭’,早传她丈夫死后二房就失势我还不信,那次后倒是信了。”

  石漫说:“现在看来,‘饮食沧海’,那法戒不是随便装的口袋,恐怕本来就是和昆仑蛇配套的蛇洞。”

  “——他们不是要戒指,是要那条蛇。”

  回队的时候正好是午餐时间,为了庆祝他们漫姐果然被学校赶了出来,大家点了垃圾食品全宴,披萨汉堡炸鸡堆满了办公桌。

  刘晏含将一盒披萨和小食塞进她怀里,指了指身后的休息室:“木头人都比她有人气,交给你了。”

  石漫瞥了一眼:“叫你查古董拍卖行最近的动向,怎么样?”

  刘晏含一手还沾着番茄酱,滑稽地用胳膊肘扒过电脑:“你问的那根血源银针早就被买走了,买家有点手段,我没查找,正在电脑技术拉扯之中,你哪来的消息?”

  “林副局。”石漫沉思,“他本想买断,但被人抢先了,让我留意。”

  “行,我给你盯着,有消息告诉你。”

  叩叩。

  里面没有声音,石漫直接推门而入,将披萨放在小铁床旁的桌上:“吃饭。”

  余婷婷果然一动不动,像被抽走了魂的人偶,听到石漫的声音,才僵硬地动了一下。

  石漫不客气地坐在床边:“用我喂你吗?老陈真该给我涨工资。”

  余婷婷抬头,还是没什么血色,她沉默地摇头,就这么盯着石漫,空洞一片,但又像被各色衡量堆满,反正怎么看都不像人的眼神。

  “我听他们告状,不管问什么你都不说,让他们白耗了一天,他们也该涨涨。”

  石漫拿出一块披萨,在余婷婷面前溜了一圈,自己咬了一口:“你不吃我可吃了,饿死我了。”

  她是无所谓:“反正你不说就出不去,正好我让老陈少去点酒局,省出来的钱管你吃住,我们是没钱。”

  “为……”余婷婷太久没说话,嗓子像要冒烟,喝了一口石漫递过的金桔汁,才哑声道,“为什么救我?”

  “你掉下来,我能接住,就接了。”石漫吃得正香,“什么为什么?”

  “……”

  余婷婷慢慢凑近了些,冷血动物般盯着她,不放过她的任何表情:“你知道是陷阱,每次都知道,但你还是来了,你知道我要害你,但你还是救了我,你是这样正义、正义到近乎盲目的人吗?”

  “回答我。”

  “当时在美术社你可不是这个语气。”石漫夸张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像在百老汇行礼开幕,然后又被自己逗笑了,“你听过死亡天使吗?就是提前送病人上路的护士,她们不忍看到病人的痛苦和挣扎,于是自认正义地结束了他们的生命,哪怕从没问过当事人的意愿,就替别人做了关乎生死的决定,你当初就是这个状态。”

  石漫笑道:“很适合进局子的状态。”

  “我以为你能理解。”

  余婷婷笃定,她攥住石漫的手,用力到泛红:“你说的话也许在骗我,但里面藏着真实,悲伤不会骗人,你也失去了重要的人对吗?就像你生在一艘应有尽有的游轮里,无知又温馨,有一天它突然沉了,淹没在海浪中,却放下了一个小竹筏,从今往后载着你独自面对无垠的大海,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你明白,那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

  “因为我长大了。”

  石漫迎着她逐渐热切到病态的注视,温柔又残酷地说:“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各自匆匆探寻自己的路,乐法苦法都不一样,短短一生能活明白自己已算天大的智慧,是谁告诉你,别人有义务理解你的痛苦、你的想法、你的抉择?你的母亲吗?”

  “那她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石漫抽出手,指尖抵住余婷婷的额头,冷眼看着她,往后轻轻一推:“这要看缘分的,大部分人穷极一生都没有这个缘分。能遇到一个完全理解自己的人,那得是上辈子拯救过银河系的功德,就你现在串通鬼神胡作非为还不配合警方的恶劣态度,你等下下辈子吧。”

  她起身伸了一个懒腰:“避风游轮迟早会塌,只不过你的比别人家塌得快,你是孤苦伶仃飘在竹筏,看着海上茫茫和不属于你的万家灯火,不甘了,嫉妒了,所以也要拆了别人的船,流放别人无知的温馨,他们是不是还该谢谢你?”

  披萨还剩一半,石漫遗憾地收手,她还不想队里传出不给饭吃、虐待嫌犯的丑闻:“有机会我真该让你见见林河的妈妈,看看一朵盛放的花是怎么被你攥成一地狼藉的。”

  “至于你一直问的‘为什么救你’,如果你非要一个‘本职责任’和‘正义’之外的答案。”

  石漫对着余婷婷被愤怒和惶恐染亮熏活的眼睛,轻蔑地吹了一口气:“那就是你不配我背上见死不救的罪名,小姐。”

  她笑了笑,露出尖牙:“没人配。”

  她毫无留恋地关门离去,笑容淡去,对上前的郑康颔首:“嘴撬开了,去问吧,她现在满肚子表达欲,会愿意‘聊聊’的。”

  “……真有你的。”郑康垮着脸,大概明白会面对怎样的迁怒。

  石漫却突然又拦住他,她看了眼表,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嘴角抽了抽,然后整个人都慌了起来,就往回走:“你等等,我有个事问她。”

  她答应到特侦大队给孔知晚回消息,暗示下一步计划,但她跑了一趟市局,回来又会了会余婷婷,就给忘了。

  ……以孔知晚的性子,不会一直等她呢吧。

  而且更严重的是……她现在的号没有孔知晚的微信。

  门再次打开,余婷婷死死攥紧床单,嘴唇咬出了血,好像这样才能勉强维持挺立的坐姿。

  她睁着通红的眼睛望过去,就见刚才明嘲暗讽、就差指着鼻子骂她的石漫女士去而复返,靠在门边换了一副嘴脸,笑得熟稔又亲昵,没事人一样。

  “小同桌,你有没有你们孔老师的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