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知晚还带着笑,但她的笑就像一个精美的瓶子,引人探头去看内里,结果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黑,石漫心虚地找准了位置,孔知晚恐怕在衡量一个老骗子是不是又撒了好听的谎。

  石漫以前爱争强好胜,后来发现很多东西都没有值得拼命的意义,于是“豁达”了。对于一部分人来说,爱面子是长大的标志之一,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丢弃脸面才是,她已经从前者变成了后者。

  但对于孔知晚,她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胜负欲。

  也许这样能证明她和以前没有分别。

  或者孔知晚本身就是特别。

  石漫咳嗽了两下,她空降成副队长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官架子,伸手的距离和弧度都是精心算计好的,专业又有礼貌:“孔小姐?”

  孔知晚握住了她的手,表情同她一样严肃,但不知是不是故意,圆润的指甲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像是逗猫。

  石漫专业的表情瞬间瓦解,孔知晚在逗她的方面,简直是大师。

  “你严肃点行不行,我们正经单位。”她垮着脸。

  “抱歉。”孔知晚这么说,但她的表情不是那么回事,“那么石副队,合作愉快,关于校园里的画像,您有何高见?”

  “余婷婷画过我的画像,虽然我不认为那团鬼东西是我。画中人被我切碎过,但又能重新拼凑而‘复活’,而且并不拘泥于我的画像,比起画中人成精有了意识,我更偏向他们都是某种东西莅临寻常世界的媒介,也就是寻常和非常的桥梁,这需要‘契约’。”

  “你记得移位和丢东西的怪谈吗?我曾经以一支刻有青龙圣兽的钢笔为饵,有东西无视了我刻在九班门窗的咒,将钢笔凭空拿走了,然后通过论坛找到我,自称为‘龙’,应该就是今晚那条昆仑蛇,反用此饵引我去美术社,就是为了亲手完成这个‘契约’,让我也成为一个媒介。”

  “契约是如何签订的?”孔知晚抓住重点,“既然需要引你,说明单凭那条蛇无法完成,某种流程是必要的。”

  “血。”石漫将朱砂手串往下拨了拨,露出光洁白皙的手腕,“那长虫用我的画像活过来,给过我一下,取走了我的血。”

  孔知晚锁紧眉头,拉过仔细看了看,确定没留伤口之后,才说:“只是血,条件有点简单了。”

  “我也这么想,不过暂时还不清楚有什么其他的条件。”石漫见她还不松手,食指和中指弯了弯,像两个兔子耳朵动了动,“小伤,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都快好了。”

  “那是你对自己的伤反射弧太长。”孔知晚翻来覆去,“你确定没有其他的伤口?”

  “那大长虫多牛啊,还想伤我两次。”石漫小爪子挠了挠孔知晚的手背,在她松动的那刻立刻抽回,背在身后,“画像的契约成立,那么画中人就等于开放了‘使用版权’,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会有两个余婷婷。”

  “你认为一个是真人,一个是画中人,他们日夜轮换,真人在白天,画中人就在黑夜?”孔知晚摇了摇头,“你忽略了一点,余婷婷住宿也好,接棒美术社社长也好,都只有一年,但七中的怪谈却已经流传了很多年,只是最近‘浮出水面’的意外比较多。”

  “余婷婷才读了两年,但余雯毕业后就在七中工作了,她是美术组的组长,美术社的指导老师。”

  石漫话锋又一转:“不过我也并不认定那些学生夜晚的另一个‘自我’就是画中人。那晚学校门口,你和我说其他人都认为林美红疯了,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你在非常的世界看到了林河的画像,他也是被‘契约’的一员,但我曾测过他的真伪,他是人,而且就是他自己,包括余婷婷也是——夜晚的余婷婷。”

  “林河就是林河,而两个余婷婷都是真的余婷婷。”孔知晚皱眉,“这很难说通,如果不是你判断失误,那就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或者……法器?你们是这么叫的吗?像电视里的桃木剑和咒符,用来除妖辟邪?”

  “咒具,世上奇怪的咒具千千万,都是承了各不相同的‘咒’。”石漫沉思,眼中划过一丝精光,“复制一个完全相同的人,说不定真有那样的邪物呢?”

  “所以去年被锁图书馆的学生也被替换了。”孔知晚回忆,“那件事在余婷婷突然好转之后,虽然那晚我当成了梦,但潜意识的危机感令我开始关注校园的怪谈,我留意过他,特意问了几个只有实验组知道的问题,他对答如流,而且的确是他的思维和会有的反应。”

  “两个看起来都是‘真的’,但总有一个会是‘假的’,我们这行传承因果的偶然和必然,本来就是‘世上没有两片相同叶子’的证据,是你的因果,别人承不了,你也躲不掉。”

  石漫神情难辨地笑了一下:“只是人和人的关系复杂,因果缠绕,编织,拉起一根线,抬起一面网,剪不清理还乱罢了。”

  “就像你的面和辣椒油?”孔知晚板着脸打掉她偷偷摸摸的手,冷笑道,“小老鼠偷米油的时候也要演讲一番大道理吗?”

  石漫悻悻地吃完了最后一口清汤寡水的面,孔知晚结账,挥别过分热情的老板娘之后,她开车送石漫去长荫道。

  再次停在那片细柳长荫时,孔知晚一下子想起石漫一手低头捂脸,一手挥舞告别的样子,清冷的夜风都像在重复撩人的情话,她的心又开始难耐。

  石漫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站在石台阶上深思,借着建筑师给的海拔俯下身,凑近了一点,近到孔知晚看到她又长又密、微微颤动的睫毛,看到青灯映照到她漂亮眼里的微光,看到她小巧可爱的鼻尖,再看到她好看又粉嫩的嘴唇。

  孔知晚的视线不可控地继续向下,嗯,这个姿势,锁骨也看到了。

  她有点耐不住了。

  “孔知晚,这件事最麻烦的地方,不在画像,不在鬼影,也不在龙蛇,不在任何表面就怪异的东西,而是‘两个我’。”

  “两个你根本看不出差别的‘我’,你不知道身边的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上一秒和你笑的人是这个,下一秒和你说话的人就可能变成那个,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变,你不知道身边有多少这样的人,就像现在。”

  石漫又凑近了一些,她垂下脖颈,屋檐挂的青灯笼洒下一片冷淡又寂诡的薄光,她单薄的身体像笼罩了一片不可见其形的阴影,扭曲了形状。

  她轻声说:“比如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又是哪个‘我’呢?”

  宛如露出獠牙的鬼魅。

  孔知晚的视线又游回她的脸,这般刻意的可怕之下,她也只看见了魅,没看见鬼。

  她好像完全没听石漫说了什么,忽然也凑近了石漫,差点蹭到石漫的鼻尖,她仰着头迎上,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鬼魅”,对着她的唇漫不经心地吹了一口气:“离我这么近,是要我亲你吗?”

  “!”

  石漫浑身一激灵,差点摔下台阶,被孔知晚稳稳当当地扶了一把,更是雪上加霜。

  她整个人像一只欲张牙舞爪结果被实实在在撸了的猫,恼怒后就要“蹭”地钻回身后的“胡同”,孔知晚一指拉住石漫的书包带,将一张纸顺进石漫的口袋里。

  石漫轻巧地挣脱,干净利落地关上了门。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吹细柳的晚声,孔知晚若无其事地点头,反正她是分清了,上一秒是鬼魅,这一秒被她吓回石漫了。

  石漫靠着门板,心还不停地砰砰乱跳,她努力严防死守,孔知晚却总能见缝插针,把她原本游刃有余的撒野领地,变成孔知晚撩拨她心弦的特供平台。

  她发现她的心吵得可怕,好像堆着千言万语要宣泄,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安静,封住所有心声可能泄露的出口。

  她想起孔知晚趁乱的小动作,从口袋里拿出折好的纸条,是小半张画纸,她理智还没运作,情感已经翻涌出以前甜蜜的感觉,条件反射般,令如今的她苦恼。

  她收过不少孔知晚的“小纸条”,一般都是她生孔知晚的气了,于是不理她,也不许她说话。

  但也难不住孔大学神,孔知晚总是趁她闹脾气时,变魔术似的塞进一个小纸条,都是些诡计多端、哄人的话,等她气消了点,自己一个人打开纸条,看到那些孔大学神被禁言的甜言蜜语,就像被戳瘪的气球,再大的气也鼓不起来了。

  石漫心里止不住期待和忐忑,她磨蹭半天,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看到什么,于是心一横展开了画纸,没有画,只有两个简短的字。

  “晚安”。

  还标了拼音。

  ……这是嫌弃她不认字吗?

  石漫反复确认,正反里外,除了这两个字和拼音,什么都没有,于是止不住的期待变成了止不住的失落,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足够卑劣,说着要远离,又忍不住期待对方的靠近。

  门后没有声音,但孔知晚知道她没有走远,她放慢脚步下台阶,拿出老太太遛弯的速度,还是半天没等到回音,难免有点遗憾。

  看来今天是暂且结束了。

  等她下完最后一个台阶,突然听到门后一声如蚊的“晚安”。

  孔知晚嘴角一勾,开车离开。

  而门后防守失败的石漫羞耻地捂住脸,她怎么天天打自己的脸。

  没关系,这不是心智不坚定,这叫有礼貌!

  夜晚散落在连枝柳树里的青灯燃起点点幽光,往日只有阴森和孤寂的灯火,如今在她眼里,好像一团团聚集成群、栖息树间的萤火虫,安静又温柔地等她回来。

  她整理好情绪,花了一点时间,进门。

  “漫姐,有情况。”刘晏含见她立刻起身,脸色有点奇怪,“杨梦玉那女人刚才来电话了。”

  “杨梦玉?”孔知晚的车停在江边,开着车窗,冷风吹乱了她的发,表情懒洋洋的,“向家尊贵的二夫人主动找活干,她什么时候这么‘亲民’了,给她儿子争皇位立的新人设?她可一直是甩手掌柜,不管‘贱民’死活的。”

  她靠着手机听了一会儿,手里把玩着雕刻精细的银戒指:“她儿子名校出身,七中一个提起市重点都排不上号的小破地方,她名字都不一定知道,突然有了插手的意思,自然是其中有利可图,前不久她耻辱的罪魁祸首不是正好丢了吗?”

  向无德声音更低了:“您是说,沧海戒在七中?”

  “神人法者,妖魔鬼怪,都往一个地方跑,若不是约架,那就只能是那里藏着宝贝。”孔知晚轻轻抛了一下沧海戒,“七中里有向家的人……你不用查,为了阻碍8号那边,藏着的老鼠很快就会有动作,比起这个,我上次让你找的咒具怎么样了……不卖了?”

  如孔知晚预测的那样,第二天通宵一夜的石漫刚进校门,就被请到了校长室。

  “检讨停学?”

  石漫也不怵满屋子的领导和主任,还有几位熟悉的学生老面孔,她往桌边一靠,比所有人都放松。

  她又好整以暇地巡了一遍屋里所有人,生怕看漏了谁,笑了笑:“这么大的事,怎么我的班任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