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133章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

  “沉香七两二钱,栈香五两。”红木往香炉里盛香粉,语调温吞,“檀香、麝香各二两,藿香六钱……”

  我隐约嗅出一阵浮动的梅花香,空熏时酸甜交融,如漫步雪中梅林一般,与昭戎常点的冷松完全不一样。

  “上捣罗细末,炼蜜和匀。”红木举止优雅地站在香炉前,“胭脂香料,插花品茶。”

  忽而一阵略微的辛辣和凛冽之感,不知她这香增减了什么,莫名冲淡了温暖细腻的花香。

  红木道:“原本,我在家里过得便是这样,修性静心的日子。”

  我默了一下,因她这样慢吞吞起兴的讲话方式生出些焦躁。

  昭戎已经不高兴了,我得快些解决,好再早一些回去。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她转过身,唇边牵起一抹笑,“公子,如果周鄂和陆氏可争,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心底忽跳了一下,霎时抬起眼看向她,不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红木上前一步靠近我,眸子里闪烁着微光,轻言细语道:“他们都是我的仇敌。若大仇得报,称王称霸,也不堪在话下。”

  我惊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为何事情会都变成这样,只好压下震惊的情绪警醒她说:“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你——我不会帮你的,你知道。”

  红木便掩唇轻笑,颇带兴味地看着我,道:“公子怎么还是这般心思干净,红木自然不敢奢求上神相助,只是——对您来说,此等性命相搏之事,不过弹指笑谈间。对我们来讲,却并非如此。”

  “所以?”我片刻未歇地接过她的话。

  “所以——”她脚步缓慢地转到我身侧,目光似乎在我身上转了转,说,“所以您只身一人前来,就没想过,我会提前做一些针对您的准备吗?”

  我缓了口气,问:“你想做什么?杀了我?”

  “不。”黎红木轻巧地反驳,“公子,弑神的事红木可做不出来。”

  我转眸看向她,追问道:“那是什么?”

  她望着我笑了笑,从刚巧站定的地方摸出一本书册来,信手翻了翻,意有所指地说:“红木幼时读过一本异事录,上面记载了如何驱使鬼神为人所用,如何抵御围困鬼神之事,叫……《天神手札》。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

  我猛地转身,皱眉看向她,质问道:“……是你?”

  黎红木反着书页轻笑了笑,手指轻轻抚摸过上面的图文,惆怅般说:“是啊。秦公子正缺这样的东西,我便给他了。也多亏红木幼时贪乐这些恢诡谲怪之物,琴川地动,这些小娃娃才看的书册子恐怕不剩多少了。如今,我倒也能细致讲出几篇。”

  所以——我顿了一下,眼前顿时一阵发花,下意识去抓手边的物件。

  “你……做了什么?”我艰难地抬了抬眼,寻到视线里的人影,禁不住浑身紧绷。

  黎红木霎时合上书册,似乎松了口气,面上笑意轻松了几分,合掌拍了拍手,扬声道:“来人。”

  我下意识顺着她的掌声看向外面。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不多时便有几个人进来围住我。

  黎红木道:“公子安心,红木不会逼迫您做什么。只是神舍完善后,您还没来得及好好熟悉一下,所以专程派人来请您回去——把人带到神舍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是。”

  因果线瞬时缠紧我的身体,我腿脚一阵发酸发软,意识陡然昏沉。

  黎红木跟在后面跨进门里,手里端着那一只香炉,脸上挂着温软的笑容,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草乌,川乌,醉仙桃花各半钱,闹羊花一钱,取药晒干研粉,配之书中秘术——公子,您当初,可是看着我研磨的,不认识了吗?”

  我心中顿时生涩酸辛,哑口无言半晌,在意识与力气飞速流逝中艰难开口,求证道:“……你当时,说做脂粉?”

  黎红木便点头轻笑,很惊讶地看着我看了半晌,赞赏道:“这可是公子反应最快的一回了,看来您跟着陆少爷学到了不少。”

  我闻言无声地笑了一下,心底一阵苦涩翻涌,无法再与她言说。

  她叫人拿铁链锁住我的手脚,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最后吩咐了轮流看守才放心。

  “您——”她临走时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些什么回缓的话,但目光落在漆黑冰冷的铁链上,又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想,大概,她也觉得无话可说了。

  毕竟这样的情景下,什么话都显得格外苍白。

  我往角落里靠了靠,浑身的力量都四散着,无法汇聚。

  ——“长玉,你要一直记得你不会错,没有人可以决定你的对错。只是很多事情都难辨是非,耽误了你。”

  我愣愣地想着,不会错吗?

  我擦了擦唇角溢出来的血,靠在角落里发怔,怎么想也想不通。

  我不了解昭戎,也不了解红木,我不了解他们所有人,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我揉了揉发昏的眼睛,怔怔地想,因为昭戎一早就料到了我这个样子,所以一早教我了许多类似的道理,他早就预料到了。

  那为什么又不从一而终地对待我,昭戎,为什么?

  我心里很难过,身体也很疲惫,我真的很过意不去,让昭戎一直让一个人。

  我很无助,昭戎一定觉得我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他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像从前那样抱着他,躺在床上,一起温声慢语地讲小话。

  我好想,好想他。

  ……

  ——

  陆昭戎带兵杀进去的时候,周鄂和周芷正在大殿里对峙。

  看起来,对于自己输掉博弈,他更在意周芷的背叛。

  周芷面无表情地跟他说:“陆氏集结数千兵马绕城行军,锦城多家背弃,已困住府内诸多势力。蒋辛带兵数万与之汇合,现已驻扎金月湾。”

  周鄂眉目顿时变得锋利,倏地转头看向她:“驻扎金月湾?”

  周芷看他一眼,恭敬地往后退一步,抱拳道:“是。”

  他转头看了看提剑的陆昭戎,然后逼近周芷,低声逼问道:“你在说什么?”

  周芷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重复道:“大军已至金月湾,高家对周府的求助并未响应,周府已被围。”

  周鄂抬手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眼眶通红,咬牙道:“你昨日是这般跟我讲的吗?!”

  陆昭戎好整以暇地站一旁看着,并不出声。

  确实,如果没有周芷,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也算给他上了一课,所以鸡蛋永远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会蒙蔽自己。

  周芷偏着脑袋安静了一阵,然后擦了擦唇角的血,倏地重新抽出刀来,冷冷道:“我昨日并非这般讲。”

  周鄂已知不能挣扎,只是傲慢地抬着头,眼睛红得像恨极了的模样,咽下一声哽咽,问道:“给我一个理由,周芷。”

  周芷在他的咬牙切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迅速举刀,在周鄂目眦欲裂的表情中迅速结束了他的生命,并不给任何形式的挣扎。

  陆昭戎轻轻笑了一声,道,周家养蛊养出来的女公子,甘心屈居于他之下这么多年,已经是很深厚的情义了。

  只不过——情义算什么东西?

  陆昭戎轻蔑地朝地上看了一眼,连周自鸣自己都不讲的情义,凭什么他觉得周芷会讲。

  真是白痴。

  周芷面无表情地收刀回鞘,看着他说:“你答应过我的,骗我,杀了你。”

  陆昭戎轻笑着摇了摇头,专注地擦着剑身,随口道:“周府是你的,权力,地位……放心,都有。”

  周芷歪了歪脑袋,面无表情道:“你要和他讲过。”

  陆昭戎抬眸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笑了一声,道:“讲过。否则不会留你。”

  周芷抱着胳膊想了想,点了点头,说:“信。”

  陆昭戎平静地转身走出大殿,偏头看向靠在门口专程接应他的于小鱼,握剑的手紧了几分。

  于小鱼冷静地看着他,用刚刚才学到的话术说:“你答应过铃儿姐的,骗我,杀了你。”

  陆昭戎沉默着移开视线,在于小鱼逐渐染上阴翳的目光中迅速地点了下头,平静地笑了笑,说:“不骗你。”

  陆昭戎站在原地缓缓仰头,刺目的阳光叫他眼眸眯起来,他神色恍惚一瞬,一支箭猝不及防擦过他侧脸——

  陆昭戎心里一惊,迅速抬手摸了摸脸。

  他紧张地对着剑刃看了半晌,确认伤口不深,不会破相以后才松了口气,迅速抬眸看向射箭的人。

  黎红木远远地看着他,举着弓,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陆昭戎站在原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捻了捻手上的血,平静地说:“第一箭就伤我的脸,很阴险啊。”

  黎红木垂眸笑了笑,语气也算不上温和,说:“陆二少爷,周朝乃我神舍庇护之地,纵使周公子有错处,也不该由你伤及性命,你这是在挑衅神舍啊。”

  陆昭戎神色平静地转了转手腕,语气里带着些不厌其烦的暴虐,冷声道:“真是不好意思——”

  “——没早点,送你下去!”

  剑气瞬时眼花缭乱。

  黎红木身法轻盈,显然明白功力不及他,每一次攻击都像是预先计算好的,躲避很快。金属碰撞声刺耳磨人,地上的落叶被冲击力骤然掀飞,四散飞舞。

  于是双方迅速陷入混战,场面嘈杂。

  陆昭戎目光冰冷地看着她,“长玉呢?”

  黎红木满怀恶意地歪了歪脑袋,“你猜?”

  于是氛围陡然拉紧——于小鱼皱着眉看了黎红木一眼,转瞬闪到陆昭戎前面拦挡,低声道:“麻烦。”

  他迅速偏头看了陆昭戎一眼,道:“这女人身上有香火,你杀她会伤到玉哥儿,换个人。”

  陆昭戎皱了下眉,实在想手刃这个几次三番找他不痛快的女人,迅速问道:“为何我不能?”

  于小鱼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冷漠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身上有玉哥儿的神息,否则玉铃铛不会认主。”

  陆昭戎心神恍惚了一瞬,道,玉铃铛……他一直以为是用来压制于长玉的。原来还有别的说头。

  于小鱼见不惯他这般磨磨唧唧的样子,反手一掌将他推到身后,喊道:“天狗!”

  硕大的狸花猫瞬如呼啸的闪电,惊鸿之势穿梭在人群里,一爪子便朝黎红木拍上去。

  陆昭戎惊险地站稳地面,抬头看向于小鱼冷静的眉头,神色不甘。

  原来他还,没有彻底了解于长玉的所有。

  黎红木乍见如此惊世骇俗之物,震得连连后退,三两下被天狗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一下似乎什么号角,天狗的凶残几乎叫众人眼底兴奋,一涌而上,迅速将黎红木培养了一年的势力扫荡一空,场面血腥。黎红木的剩余实力还没有发挥,便已经进入溃败。

  眼看局面稳定,于小鱼回头看向他,沉默半晌,似也觉得即将面临结束,破天荒地解释说:“不用担心,神息不是因果。你与玉哥儿关系亲密,染上神息是正常的,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

  陆昭戎愣怔了一瞬,复又心绪揪扯了下,轻声问:“我们去了神舍,你立刻把他带走吗?”

  于小鱼沉默了一瞬,回复道:“你这一趟去,玉哥儿恐怕承受不住,到时正是他虚弱的时候,不必再生波折。”

  陆昭戎浑身僵了一阵,不敢多问多想,只低声说:“能过几天吗?”

  于小鱼看他一眼,果断回绝:“不能。过个几天他恢复了,谁也料不到他会做什么。”

  陆昭戎指尖颤了颤,空茫茫地想了一阵,颓然地闭上嘴。

  天狗似乎烦躁不能杀人,不停地拨弄着黎红木。惊恐的叫声从天狗爪下传出来,渗透进两人的对话,映衬着陆昭戎惨淡的心情。

  周芷在一旁烦得掏耳朵,“唰”地抽出双刀在手上旋转了一圈,不耐烦道:“这白痴为何如此扰人,让我去废了她。”

  陆昭戎回头看着她怔了怔,神情忽然落寞下去,笑了笑说:“别了。那东西凶得很,它不认识你,你要是有个万一,我也不好和兄长交代。”

  周芷动作一顿,眼睛忽然往地上看,然后迅速收刀回鞘,安静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他仰头望向湛蓝湛蓝的天空看了半晌,吐出一口气,缓步朝天狗过去。

  狸花猫似的天狗动作一顿,朝着他龇牙咧嘴。

  陆昭戎低头笑了笑,目光黯淡地伸手抓了抓他的毛,将黎红木从爪下提出来,叫人绑了丢在一旁,低声道:“我们,去神舍。”

  ……

  神舍不知何时种了很多的迎春花,温柔小意。此时簇簇如金色的星群,将神舍门边铺了整整一片。

  陆昭戎怔怔地想,冬季是飞雪色的,秋季是银杏色的,夏季是翠叶色的,春季是桃花色的,他……是冰冷无情的血红色的。

  他轻轻推开了门,安静地看着神舍里烂漫飞花的景象。

  长玉……应该会更喜欢春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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