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118章 百川赴海返潮易,一夜

  陆先生不希望昭戎存在折返的可能。

  他是来检查这间屋子的。

  也许看在昭戎的面子上,他也有顺带看一看我的情况。然后不经意,他发现了一些更让他无可奈何的事情。

  比如昭戎对我的信任。

  我心情非常复杂。

  陆先生对昭戎的管教确实很严苛。

  从他对我一波三折的态度转变,到他对昭戎一些行为的不满和指指点点,总让人觉得好像不论昭戎做什么,怎么做,他都不够满意。

  他对于昭戎是挑剔的。

  但我又能很清晰地知道,他对于昭戎的在意,非常多。

  他总是想掌控更多,然后旁敲侧击地提醒些什么,他有一种迫切想知道昭戎所有情况的感觉,或者以一种非常崎岖的方式,试图将昭戎保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受。

  ……我不是很明白这种表达爱的方式。

  昭戎不会返回来的。

  ——如果今天昭戎在这里,恐怕又是一场不能善了的争执。

  他是一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也许会驻足休憩,也许会片刻彷徨,但他总是看得到目标的。他不会停留。

  我不如他。

  我默默地收起图纸,然后一张一张,仔细对比观察。

  一个短暂而令人惆怅的下午,很快就在这种消磨中流失了。

  我摸着铺了一床月光的被衾,心里空落落地。

  没有暖烘烘小炉子一样的温度,没有缠人的呼吸,也没有不厌其烦,一直朝我身上拱的那颗不安定的心。

  ……如此单薄。

  我从未觉得,有哪个夜晚如此难熬。

  也许是心里杂乱的想法作怪,从前的每回分开,我没有这么的心绪不宁。

  我不知道这种不宁预示着什么,但是战争,总会要发生一些大事。如今回想,当日他向我倾诉心底的悲苦,我们一起做了这个决定,我那时就应该明白,今天不安宁的到来是注定的。

  我仍然觉得,他被各种人,各种各样的理由,辜负了许多年。

  我只是……这种令人心疼的辜负,让我一直强压着心底的害怕,今天忽然重新被挑起,陆昭戎不在……我一下不知将心绪安放在何处。

  ……不管是因为从前那一次深恶的打击,还是这许多年来的相互压制,或者,因为我不确定的结局——正如天道也忌惮我,我一直害怕天道。

  虽然我一再挑衅,认为自己不会输,但未知……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件极其令人恐惧的事。

  我不知道往后的境遇会如何翻转,不知道会让什么消失——一片海被填平,或者一座山被挖空。

  可能是因为我们多年来相伴的情谊,或者是顾虑到我多年前的那次反击……但不论如何,天道到底顾念人间不过须臾的短暂,放过了穆青,也让陈郕拥有了选择的余地。

  锁杀虽然痛苦,像刻在身上的标记一样,但通常只针对一个人。我可以完完全全放心,天罚或者天谴不会降临在昭戎,或者陈郕这里。

  这是很高明的一种手段。

  如今陈郕都知道,被神灵眷顾的人不是周鄂,是昭戎。他很早就开始布局,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倾斜——如果天道不插手,这些事没有悬念。

  我逃不开天道的追责,我愿意背负得多一些……我不担心锁杀最后带走我的生命,人总有一死。

  ……虽然我不是人,但昭戎是。

  如果我背负的罪孽较轻,或者胜利的呈现方式有些许不同,说不准它会带走些别的东西——当然我知道,大部分人对我这种的冥顽不灵,肯定不会这么仁慈。

  只是随时预备着,我忽然的消失会不会……再让他哭一场。

  但他总是得到了一样的,这样就好。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孤零零抱着被子,卷成一团,试图存上些暖气。

  ……秋天好冷。

  我被昭戎娇养的,似乎越来越在生活琐事上挑剔了。

  ——

  “秦满怎么说?”

  我接过穆青递过来的信封,随口问道。

  穆青摇了摇头,回复:“没见到秦公子,这是秦府的回信。”

  我拆开信封,看见里面露出一寸陈旧的红色的角,手指停顿了一下。

  祈愿信。

  我默了默,将薄薄的红色的信条抽出来,沉默地看着上面的字。

  ……是琴川的古字。

  我安静地将信条塞回去,说:“你去和先生讲一句,我出去几天,不走远。”

  穆青顿了一下,问:“需要准备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前说:“你不用跟着。”

  ——

  天官府门前的斜路上到处是人。

  我抬眼看了一阵,确信没人上得去,于是降下一道神光,将坡路上的阻力加大,以确保没有人能坚持下去,然后移身到府内。

  站在院里回忆了一会,我朝放神像的地方过去,仔细检查了一遍。

  ……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我皱了下眉,捏了捏信封一角,思虑片刻,使风托起了神像。

  神像与神座之间启开一条手指宽的缝,我伸手进去摸了摸,从里面拿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红纸,荡了荡尘。

  神像轻轻落座,我抽出信中红纸仔细对比了一阵,彻底沉默下去。

  ……狂放,潦草,张牙舞爪——和魏清明一模一样的字迹。

  我叹了口气,有些不明白他怎么能算计我这么多年的,明明人已经作古了。

  ……但很显然他就是做到了,且我无可奈何。

  我看着左手上洋洋得意的“敬我神”,和右手上故作庄严的“魏清明”,心里默默猜测秦满是怎么得来的东西。

  琴川人被送进内陆以后,是属于言语不通的外地人。我封印神魂了不知多少年,琴川早早融入了内陆,不该——我怔了一下。

  如果……是这片地被琴川岛的人反占了呢?

  我默了一阵,道,魏清明确实有这个能力。

  从潦倒落魄到大权在握是他最擅长的事,否则琴川现如今不应该叫琴川,早不知被改了几次名字,也不会留下那么多关于祈福的传统。

  他在等我。

  我烦躁地皱了下眉,将祈愿纸揉皱,挥袖燃了一盏蒙尘烛,将纸条一股脑烧干净——然后开始盘算秦满想干什么。

  我打开天官府才是前天的事,那么秦满得到这个信封——或者纸条,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那也太早了些。

  如果是旁人预留下来送过去的东西,至少要先观察一段时间吧,除非……秦满手里原本就有。

  我默了一瞬,道,应该不会。

  我早已在秦满争夺掌家权时,便暴露过不寻常的力量,如果是他原本就有,那次应该就逃不掉。

  所以……

  我迟疑了一会,决定还是先去秦府见一见秦满。

  吹灭烛心,我正要转身离开,却忽听一阵衣袂摩擦的动静,顿时警惕地看过去。

  ——

  秦满看见我先是停顿了一下,继而将脚收回门槛之前,露出些耐人寻味的表情。

  我转过身去,安静地看着他。

  秋阳的光影在各种折射之下流转了一遍,顺着门槛,在大殿内留下曲曲折折的影子。

  殿内没有风。

  人也很寂静。

  我记起初见他的时候,沉闷阴冷,带着艳阳也无法驱散的晦暗不明。

  如今大不一样了。

  “您希望,我以什么样的姿态进去呢?”他问。

  我平淡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上来的?”

  他笑了一下,看似恭敬地欠了欠身,说:“回上神的话,走上来的。”

  ——无形的风瞬时缠上秦南川的身体,风刃贴上脖子,脚尖顷刻离地。

  我情绪平淡地站在原地,再问道:“你怎么上来的?”

  “……我不知道。”他吊在半空中看着我,“我昨天走了一晚上,担心下去就再上不来,所以一直没走。”

  风线消失,秦南川反应迅速地翻身,在半空中滚了一圈,安稳落地。

  我安静的等他站稳,问:“魏清明给你们留了什么东西?”

  秦南川摸着脖子,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隔着门槛递过来。

  风承载着书册,打开在我面前。

  ……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有关于我的一切,配着粗糙表意的图册和说明。

  我扫了一眼,用风刃绞杀成碎末,问:“怎么传下来的?”

  秦南川抬了抬头,似乎微不可查地退了一步,说:“我不知道。我是在我父亲的书房暗格里发现的,只是凑巧,而且琴川人大多都信。覆灭黎府时也搜出过两本,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一并烧了。”

  我看了看他,身上没有香火,于是问:“你父亲平时烧香吗?”

  “……烧。”他缓了口气,“我母亲烧。逢年过节烧,平常想起来也会烧。”

  我静了一阵,问:“你将我引过来,原本是想做什么?”

  秦南川咽了咽喉咙,抬眼看过来,目光中迅速划过一道阴鸷,威胁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回去,秦府会有人把图册的内容散布出去……到时,整个琴川都会知道你在陆府,然后传遍陈郕!”

  “……”

  我平静地等他说完,然后不急不缓道:“所以,你引我过来,是想做什么?”

  “我要琴川!”他一步踏进来,身体因紧张而颤抖,“权势,地位——你们谁爱要谁要!为什么不在锦城杀了周鄂?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不服就杀了他们,杀穿锦城什么都有了!我要分治——我费这么大力气不是给陆云回铺路的!谁想到他玩这么大,鬼才跟他一起发疯!”

  “……别吼。”我有些不耐烦地接上话,“这些事你和昭戎去说,找我做什么?”

  秦南川一脚踹在烛台上,脸色阴沉得可怕,发泄似的一脚一脚踢踹,说:“一丘之貉的东西!邰越要打过来了你让我跟他说——都是你们算计好的,从黎府就是你们算计好的!竖子!你们谈情说爱宏图大业,半点不管别人死活……什么东西?你们让我怎么办——怎么办!我母亲怎么办?啊?!”

  “哐当!”一声烛台带倒了一片,不知擦到哪里,大殿内忽起一团火光,连片闪起了火星。

  红色的因果迅速从手指缠绕上小臂,我下意识挣动了一下,迅速招风将火势压下去。

  眼看他快要控制不住情绪,我立刻抬高了声音,加重了语气承诺道:“我在这里——秦满,我会在这里!昭戎是不得已的,秦夫人不会有事,我保证!”

  “我不要你保证!”秦南川目光阴鸷又警惕地盯着我,“凭一张嘴谁不会说?我要琴川的分治!你今天最好别对我做什么,否则我让你们功亏一篑!我不和他谈,我和母亲但凡出了什么差池,全都算在你们头上,大家谁都别想好过!”

  我紧皱着眉看他,隐忍半晌握了握手指,点头应下:“……好,我会和他讲。你把调查到的魏清明有关——”

  “你休想!”他蛮横地打断我,“把柄到了手里再递给你,要杀要剐还不是你说了算?你最好不要惹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要是你敢动一动,咱们就玉石俱焚!”

  “——好!”

  秦南川瞬息之间安静下来,视线游移不定地停在我脸上。

  我安静地看着他许久,各种念头一一掠过了一遍,然后强压下情绪的起伏,应承下来说:“好。”

  “我不问。”我把语调放慢,“也不说。”

  我注视着秦南川浑身警惕的模样,语气尽量平和且缓慢:“我相信你的为人。你仔细练兵,我尽力争取……今天的事翻过去。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如何?”

  秦南川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与他对视着停顿了一下,缓慢谨慎地转折道:“但是——这件事不能传出去……而且,你要听我调遣——渝州可能需要增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把秦夫人放在陆府——”

  “当然。”我看他神色又要变化,补上一句,“现在府里没有别人,如今全凭我做主……秦夫人待我不薄,我会厚待她。”

  秦南川冷笑一声,嘲讽道:“这话你留着骗你的痴情郎吧——你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里。如果你敢回头,前面说的一切全部作废——不要靠近秦府,如果你敢靠近秦府,也作废。”

  我迅速压下“噌”一下腾起的火,忍了忍,点头说:“……好,我会依你所言,现在就走。”

  ——我转身消失在了大殿。

  隐去身形后,我看见他浑身僵硬地站着,状态一直紧绷着,观察了很久很久。

  一直等到日上中天,秦满忽然转头,拎起烛台在大殿内一通乱砸。

  火星四溅。

  他拿着零零碎碎、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一样砸在神像上,尘土飞扬。

  砸完后,他又四处警惕地看了一圈,然后拔腿朝外跑去。

  我安静地跟在他后面。

  几乎一口气不停,秦满发疯一样冲下天官府的长坡。

  上船,加快行船速度,然后疯跑。

  我一路跟着他回到秦府,看着他下达禁闭府门的命令,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秦夫人院落,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搜寻了一遍。

  一直待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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