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114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

  陆昭戎寻到隔壁院里的凉亭,回头看后面慢慢悠悠的于铃儿,心里开始盘旋着于铃可能是什么态度。

  他耐心地到凉亭里坐下,安静地等着。

  于铃儿皱着眉打量周围的环境,铃铛声噼里啪啦响。

  仔仔细细地环绕着看了一遍,于铃儿似乎不是很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责难道:“连棵树也没有。”

  陆昭戎看了一眼院里低矮的灌木,心里明晰了然,于铃儿大概要借此找他不痛快。

  于是他沉默半晌,稍稍辩解了一句:“只是暂时坐一坐。”

  于铃儿拂了拂衣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辩解,姿态随意而优雅地在他对面坐下,然后看着他,“说吧,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于铃儿比起幻境里,成熟明艳许多的相貌,解释说:“我上次见了于小鱼。”

  于铃并不像从前那样笑盈盈地,只是映衬着金色的光线,很平静地陈述道:“嗯。天虞是有这个规矩,但我不是很想见你。”

  陆昭戎点了点头,道:“我理解。”

  于铃儿看他一眼,直说道:“我很讨厌你。”

  陆昭戎默了一下。

  “非常、非常讨厌。”她补充道,仿佛随口的解释,“你不会明白的。你该庆幸天虞有规矩,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

  陆昭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诧异地抬头看她。

  虽然话讲得狠厉,但于铃儿神情却平静得很,一丝一毫的杀气也无,更像是一种冷眼旁观的阐述,并没有实质性的威胁或者伤害。

  陆昭戎轻巧地笑了一声,心里无可奈何地想,无欲无求,这好像就是天虞山的风格。

  他想了想,纠正说:“你好像从南术的时候,就对我有些意见?”

  “当然。”

  于铃儿转瞬间接上话。

  “我和小鱼压制法相,哄着他那么多年,也没见他为了什么挣脱封印,你算什么?”

  陆昭戎顿了一下,直言道:“你说话挺难听的。”

  于铃儿冷笑一声,“被逼的。”

  陆昭戎默了默,道,那倒也是。

  长玉挺固执的。

  于铃儿目光挑剔地上下看了他一个来回,问:“所以——你希望我们之间能说些什么?”

  陆昭戎回过神,友好平和地笑了笑,说:“比如聊一聊琴川,和长玉为什么生病。”

  于铃儿沉默了一下,忽然不耐烦地往旁边胡乱瞥了一眼,加重语气道:“他不会生病。”

  陆昭戎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于铃儿站起身面向凉亭外,铃铛声哗啦一阵响,声音清凌凌地:“天道讲因果得失,地祇厚载而博爱。你是他的缺陷,明白吗?他如今这般,再跟你待下去,撑不了多久。”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他怔了一下,陆昭戎心底忽然毫无预兆地颤了颤。

  于铃儿偏过头看他,阳光将她的发梢映照得折射出金光,生生渡上一层宿命如此的神圣感。

  她声音很悦耳,平静地说:“人间有个说法,叫天无绝人之路,少开一朵花的总会多长一片叶。因为你们总是受上天庇佑,根本不需要祈求谁。没有于长玉,人族依旧能够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

  陆昭戎闻言瞬间抬头看着她,所有的心理建树一击即碎,指节控制不住地握紧,哑声道:“你以为,我留他,是为了消耗他?”

  于铃儿站在背光的地方看他,显得无情又悲悯,轻声反问他:“不是吗?”

  陆昭戎不可置信般张了张口,在于铃儿如此慈悲的神色里,难以克制地生出些被羞辱的难堪。

  ……原来天虞山的人,都是这样看他的?

  于铃儿目光低垂了一下又抬起,意有所指地说:“神婆手下的神侍大都对玉哥儿尊敬有加,但神婆却总是对他严厉管束。”

  “很多时候,神婆会提出一些玉哥儿不能理解的要求,以至于积年累月,玉哥儿同神婆的关系逐渐恶化。到后来,神婆越是强调规则与约束,他越是心生叛逆。”

  ——

  陆昭戎心底被重重一击,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原来,他在他们眼里,和想困住于长玉的琴川人,竟然没有任何区别。

  于铃儿看他一眼,道:“你不必觉得难过。不虞和天虞一样,一直是誓死守护神祇。”

  陆昭戎忍耐半晌,心绪到底稳不住,荒唐地笑了一声,言辞犀利地反问道:“难过?所以你是觉得,只有你们是好好对他的吗?”

  “你们难道不应该反思一下,长玉那么单纯良善的人,怎么就在你们那里,被养成一个所谓叛逆的样子?怎么偏偏安安静静的天虞山他不喜欢待?”

  于铃儿皱了下眉,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陆昭戎因她这充满质疑的举动恼怒了一瞬,却又瞬息之间忍耐下来,冷静地重复道:“我说,你们无知。”

  “你说长玉不理解天虞的要求——你们为什么不给他讲明白?天虞上下,难道不是只有他才最约束自我吗?你既然说人间受天道偏爱,那当初在琴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是规则他不懂?”

  于铃怔了一下。

  陆昭戎轻笑一声,嘲讽道:“是长玉对你们太看重,让你们自视甚高,经年累月地压制在神的头顶上,愈发自大。”

  于铃儿倏地皱眉,眉目锋利。

  陆昭戎继续说:“你埋怨长玉把你逼迫成刻薄的样子,可你对他又有多少耐心和理解?都知道长玉心地纯真,但凡你们肯换位思考,便是三两句哄骗,他也能高高兴兴地应承下来——你现在说他,叛逆?”

  陆昭戎迅速稳了稳情绪,丝毫不给她辩驳的机会,再度开口:“你和于小鱼,明明知道长玉情意深重,仍然张口闭口对我言语攻讦,毫不避讳。不过是因为这样,能显得你们头脑更清醒,比起长情专注的长玉来讲,你们好像更干脆利落。”

  “欺瞒,忤逆,顶撞,责问——这就是你们对待你们的神,应该有的态度吗?”

  ——

  微凉的秋季阳光下泛起一阵凉风,于铃儿拧着眉看他,硬生生看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反驳。

  陆昭戎心底为数不多的镇定被这一长串的自说自话逐次击破,几乎游走在戾气迸发的边缘,也跟着半晌没再张口。

  “……”

  仿佛留了一大段空白,他与于铃一同深思着冷静。

  秋季的静,使人有一种风暴将来的紧张感。

  仿佛听到了于长玉空灵缥缈的声音,陆昭戎自我缓和了好一阵,心情顺着半青半黄的叶往下落。

  也许于铃觉得尚还拿他没办法,他又如此咄咄逼人,于是她讲不出更高明的话来回驳。

  也许,于铃高傲的性格在揪扯,尽管他言辞凿凿叫她确确实实在反思,但她不愿意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他想,至少,如果是他有一样绝对的信仰和教条,那么尊崇,服从,敬畏,瞻望,这才是正常的状态。

  落叶归尘,他神思恍惚了一瞬,悄然无声地归于平静。

  ……地祗。

  他不理解,也许这种神就是这样。

  于长玉总是要强撑着,让旁人看见他的云淡风轻。哪怕是狼狈的模样,也要强硬着给人安定的错觉。

  他一直忘不了,于长玉一步一步坚定地朝上走,站在云端与湛湛青天从容对峙。仿佛衣袂之下,是他要环抱笼罩的众生。

  那样的……祲威盛容,济济彬彬。

  也许,就是这样的安静从容,才让这么多人都忘记了,祲威盛容之下是怎样一副宁和纯净的模样。

  他的容忍,让他们忽略了那样干净澄澈、深爱着世间的心,本该有多么容易受伤。

  陆昭戎心情急切地焦躁了一阵。

  他原本知道他没可能和于长玉并肩而立,他只能遥远地观望他。

  但是他总以为,他足够慰藉于长玉。有一天,他也能够成为于长玉世界里念念不忘的一道光。

  可实际上,甚至连于长玉身边的人,都不了解于长玉——他们根本不会允许于长玉靠近任何人。

  即使,他现在得到了于长玉的爱,可等到以后呢?那个神仙永远也不敢放肆地怀念和追忆他。

  他的出现使于长玉有了更多被钳制的机会。他们每一次的争执,于长玉的每一次改变,都是旁人给他新上一把枷锁的理由。

  他忽然觉得,从前他斤斤计较的那些都很不值得。他的探究,埋怨,甚至……他的喜欢,那些对于长玉来说,该是怎样的感触和冲击。

  陆昭戎心底颤了一瞬,下意识抬手按住眼睛。

  ……

  “你?”

  于铃儿身上的铃铛一阵响动。

  “你在——流泪?”

  陆昭戎烦闷地低下头,撑在桌子上,完完全全地避开于铃儿的视线,一言不发。

  于铃儿似乎愣怔着出了会儿神,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有些茫然地问道:“你……你是在流泪吗?”

  陆昭戎不回答。

  他只是恍惚记起,于铃儿这些人,看似与寻常人一般知痛知怒,七情六欲很齐全的模样,却也是不知伤情与心疼为何物的。

  他不该这样和于铃发脾气。

  没有人可以教他们,也没有人能教于长玉。

  没有办法。

  他以前,也从未想过于长玉是否在其中承担着某种风险——也从未想过,他是否在其中经受着痛苦。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长玉不是病了,是他的喜欢,无声无形地以另一种方式,伤害了他。

  他应该慢慢和于铃说的。

  于铃儿语气里带出些慌乱,着急忙慌地从怀里翻出一方锦帕,铃铛叮铃哐啷响。她言语混乱道:“你?你你你——你真哭了?我的老天,于长玉在琴川被天雷追着往死里劈也没哭过,我真是见不得别人哭,怎么你们这边都兴哭的?”

  陆昭戎仓促抬头,压制住心里的种种翻涌,推开她递过来的锦帕,回复说:“没有,我——”

  于铃儿迅速道:“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别说话了,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你,你没事了吧?”

  陆昭戎,“……”

  “没事。”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于铃儿抿了抿唇,很显然是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于是重新坐下来,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陆昭戎看着她别扭的样子沉默许久,不长不短地吐出一口气,决定不和她再计较,说:“既然你说长玉不会生病,那如果我想留下他,怎么样才能停止损耗?”

  于铃儿神色顿时复杂,仿佛思绪飘忽了一阵,半晌才有所反应,吞吞吐吐说:“……没有。”

  陆昭戎沉默。

  于铃儿抿了下唇,似乎后知后觉他被她言语中伤了,解释说:“没有办法。地祗就是这样,在你们人间的传说里,土地神都是小娃娃或者拄着拐杖的老人,原因就是这样。这样的法相能够躲避开移心的情况,不光玉哥儿,所有的地祗都是这样一种修行。”

  陆昭戎看着她在光下似于长玉般虚幻的样子,怔了一会,心底忽如缓慢划开了一道伤口,难以忍受地疼。

  于铃儿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也有些不忍心,回转道:“我们天虞没有因果的,如果——如果你们能找到办法,那也当我没说。不过前提是在消耗掉玉哥儿以前。天虞不会放任玉哥儿被消耗的,那对我们来说很危险。”

  他心底疼地呼吸颤了一阵,缓慢无声地眨了眨眼,无知无觉地开口:“那你们……”

  于铃儿一动,铃铛声惊醒人心神。

  陆昭戎迅速收好情绪,点了点头,回避似的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能不能换个人祭天?”

  于铃儿怔了一下,反应了好一阵,眼睛忽地亮了一下,点头应道:“能!”

  陆昭戎怅然若失地愣了一阵,又说:“帮他斩断因果线呢?我记得,于小鱼用过一种咒术。”

  “可以!”于铃儿连忙点头,紧紧注视着他,“我和小鱼不行,神婆和于燕之可以一起分担一些,只要玉哥儿好好修养。”

  陆昭戎心底缓慢揪起,提出条件说:“等我成功了行吗?我想——”

  于铃神色忽地紧张,语气急切地打断道:“可是玉哥儿已经沾染罪责了!天虞山诸神共同背负,这样一来,能帮他修养的就不多了。”

  他心底跳空了一瞬,期期艾艾地住了口,颓然道:“……好,也没什么。那就算了。”

  于铃儿想了想,尝试道:“神都是可以接受供奉的,你可以偷偷给他上个香。”

  陆昭戎扯了扯唇角,强撑着提道:“我又不诚心,点了香也不管用。”

  于铃儿应着玩笑笑起来,眼眸里的色彩如同秋水映长天,衬着秋日的阳光,显得很宁静,诗情画意。

  她宽慰道:“玉哥儿对你很好的,还叫我跟着你。我保证会保护好你,嗯……你速战速决,我等你消息。”

  ——

  铃铛哗啦一阵,仿佛急着与人分享好消息,于铃转瞬就跑出了亭子。

  陆昭戎注视着于铃轻快的背影,刹那间失了神。

  秋风轻拂,枯黄的树叶便如同那只从窗台飞走的蝴蝶,略一停留,就不见了。

  那时候……还是几个月前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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