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62章 凯风未起,玉树琼枝

  我虽然不清楚状况,但还是对那段风深恶痛绝,下意识不想昭戎去触碰,所以没等他发问便聚风同它冲撞了上去——

  “砰”地一声轻微爆裂,混合着沉闷的雷雨声,偶尔会有光亮从窗外的天际划过,橙黄泛紫,声音不大,条纹也不清晰。

  铃铛声乍然惊起,我恍惚从惊怒中回过神来,瞧见昭戎不知何时将那铃铛穿了黑绳,挂在了脖颈上。

  精致的肩颈线条里掺杂着黑色的细绳,竟悄然冲淡了我对铃铛的惧意。他攀着我的肩膀往地面上看,眉头紧皱着。

  我压下那份不知所云的茫然,确认昭戎无恙后起身,转而去窗子边上看着,心里琢磨着天谴这个事。

  天谴和天罚是不同的。

  逐一而论,一是对象不同;天罚针对个人,天谴则为大范围无差别攻击,极为令人厌恶。二是目的不明;天罚顾名思义,是为惩戒,天谴却是轮流运转,保不准哪天轮到了,便也只能抗下去。其三则威力有差;天罚者像于铃儿于小鱼,捱捱也就过去了,天谴这种事情……属实不能估量。

  不分场合不分境况,极为暴躁,是天地很讨人厌的一种表现形式。

  陆昭戎从身后披来了裘衣,试探着碰了碰我的脸,“发生什么了?”

  我忽一皱眉,转眸看向他,心底莫名生出一股躁动。

  分明有些耐心便可以同他讲清楚的事情,我却不耐烦起来。

  这种心情属实有些伤人。

  我沉默了片刻,回道:“无事。”

  他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你……怕雷?”

  我静了一下,抬眸看向窗外避开视线,手上贴着他的腰揽了揽,并没有回答。

  也可以这么理解吧,雷声里有别的意思,我得防备着。

  昭戎尚还穿着中衣,脚上也没有穿鞋,仿佛读出了我浑身的戒备,散着长发安安静静地裹在我怀里,由着我蒙混过关糊弄过去,也不出声再问。

  “冷吗?”我摸了摸他的手,“回去再睡会儿。”

  我莫名其妙把他叫起来对他来说已经很闹腾了。

  陆昭戎抽出手抚摸过窗沿的黑色痕迹,并没有接我这句话,只说:“我看见了。”

  我身上跟着僵了一下。

  我知道他看见了,但是本来不是要放着我糊弄过去吗,他又重复出来。这是在表达可以不追究,但要求我讲明白的意思。

  于是我多少有些为难。其实我也不是太明白个中缘由,我总觉着我模糊了些久远的记忆,以致有些来源于缺失的焦躁,但大概……不甚重要。

  他抬头看我,“是什么?”

  我转身往回走,“既不睡,我们去看铺子吧。”

  早些忙完了早些休息,我帮不上忙,这几日他都很累。

  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能跟上来,我便慢下步子等他。半晌也没等到人,我皱了皱眉,回头看过去。

  陆昭戎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如此这般对视了一阵,我后知后觉他不太高兴,于是沉默了一下准备解释一二。

  他却忽然浅笑了笑,应道:“好。”

  我彻底沉默下来。

  可能,在他眼里,我在某一方面不太近人情。

  陆昭戎很快穿戴完毕,头发用一根银簪绾在脑后,仿佛去见亲近的友人——我伸手给他抽下来。

  虽然他本就刻意如此,我沉默地拿着簪子,规规矩矩给他梳起来。但哪怕只是束起来,穿过去一支简单的银簪,陆昭戎也是一副顾盼生辉的模样。

  ……我好像能理解他从前说,想把我关起来的念头了。

  他希望我能够把深情的眼神留给他一个人,讨厌我念着天虞神,不喜欢我仰头看天的样子,想避过我的神把我留下来……他希望我只喜欢他。

  我好像能明白了。

  那种,想要拥有他的全部,抵触见到他用接受的姿态对待旁人,的心情。哪怕只是逢场作戏。

  就好像,这会少一样独属于我的情态。令人心底不安的独占欲望。

  我静了静心回过神,昭戎已经对着铜镜里的我看了许久,安安静静地等着我回神的模样。对于我改变他发束的事情他没有任何异议,看起来早便习惯了我的时不时愣神。

  他的眼睛很漂亮,就是这双眼睛,常常叫我魂牵梦萦。记得天虞山我的小屋里,他躺在我的床上,我忽一抬眼,便见一双潋滟的眸冽冽地望着我——就像此刻铜镜里的模样。

  他在看我。

  带着安静的等待和猜想。

  我和他的视线在铜镜里对上了一瞬间,那双眼睛忽然间便生动地笑起来,眸底带着情意。

  ——粮铺里已经渐趋稳定。

  我躲过了他接伞的动作,伸手替他撑着那把黄色的油纸伞。伞面滴滴答答,檐下垂落的雨滴打落其上的声音干脆利落。

  伞面很小,两个人紧挨着也遮不完全,更不必说他在外面刻意同我拉开了距离。

  但现如今铺子里都是昭戎的下属,要穿过后院到仓库,里里外外都因为下雨在忙活着,没人注意我们的小动作。

  “南术多雨,春季又是雨季,粮食很容易受潮。”昭戎没再接伞,站在廊外任由我给他撑着,整面伞朝他倾斜,“你有办法吗?”

  我愣了愣,然后犹豫了一下,“有。”

  我招风隔绝住湿冷的水汽,在仓库周围形成不那么潮湿的环境。我见他伸手感受了一下放了心,便止住了继续调动水汽的动静。

  其实……这是不合规矩的。

  但他难得跟我开口,我……不想拒绝。

  他要保证万无一失地按照计划走下去,我要保证他万无一失地按照计划走下去。尽管南术可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来保护粮食。

  我想他多多跟我开口,不想总是像半只花瓶摆着,好像无论如何融入不进他的生活。

  南术城有很多粮食铺子,他不可能带着我一遍遍走过去,我感应了一下城内相同气息的地方,撑着伞朝他招手,“过来。”

  ——

  陆昭戎下意识停顿了一下,然后提着衣裾上了一级台阶到廊下。

  于长玉斜伞遮在两人旁侧,趁他躲去之前伸手揽住他。雨幕朦胧模糊地转着,几息之间走过了大半个南术,起袖落袖间伞与雨一同静止,唯有臂间的温热尚在证明着眼前的真实性。

  于长玉是个神仙。他从前就知道。

  他不愿意说太多特别必要的过往,不管是不是因为刻意的忘记。但这次陆昭戎不打算放过他。

  半年间熬到神仙心动,再花几年将这神仙给看个透彻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很有耐心,尤其是这些看得见成效的事情,他向来能做好准备慢慢等。

  大概是瞧出来他心有芥蒂,等场景再度回到廊下时于长玉倾身吻了他,然后才接住半空静止的伞撑在头顶上——雨滴骤然落下。

  于长玉是个感情纯粹的神仙。

  陆昭戎抬手碰了碰唇角,转身去问粮食的核对情况,借着转身掩去了勾起的笑。

  照例走了几家铺子,打道去了淳于府上,迎接的是淳于家的大公子,淳于晏。

  那色胚瞧见他便笑得两眼弯弯,假模假样一副热情好客的姿态。若非当天来时迎人的是淳于剡,他就信了这两面三刀的笑脸。

  可能是常年放荡,淳于晏行举也多风流不羁。分明是打量的眼神,落在旁人身上时却透出几分悄摸摸的流连,眼尾勾起,露出一闪而过的晦涩之意。

  陆昭戎按住不适感朝他点了点头,一撩衣摆,跟着踏进了淳于府上的大门。

  淳于家倒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奢华萎靡,整体上简单大气,同淳于晏此人印象不太贴合。

  落座以后,陆昭戎按照寻常做客的规矩聊了几句,然后提起粮铺的事:“铺子里一切安好,已做好了防潮打算,过几日稳定下来我再看看怎么才更合适。哦,我听闻家里小公子失踪了?可要我派些人手?”

  淳于晏沉吟着点了点头,“会否……太麻烦公子?”

  陆昭戎自是说一句不麻烦,然后再客套几句,做出一副乐意之至的模样。

  他确实乐意之至,毕竟人在他手上。怎么找或者说什么时候找到,在什么地方,都是他说了算。

  再然后是又一些不痛不痒的话。

  陆昭戎安静地坐着喝茶,琢磨着慰问的目的已经达到,作为南术地界上的贵客,姿态也已经做熟。本着对面不提,他也就不问的心态,等着淳于晏再开口细说一说三公子的事,却半晌没等来动静。

  他想了想,估摸着淳于家还没怀疑到他头上来。于是他便笑着摇了摇头作罢,提了一嘴“天色渐晚”,同人告了别,跟着于长玉回去了。

  于长玉最近常常在细节处体谅他,多少也会换位思考,沾上了些烟火气。这叫他愈发生出一种不太成熟的爱欲感,觉得像是侵染了某种神圣干净的东西,有些令人……欲罢不能。

  人总是乐于从细微处抓捕人性的裂缝,陆昭戎自觉也不能免俗。那些风雪不歇的温柔,如沐春风的寒冷,居高临下的臣服和仰望星空的成长,都是人命运里挣扎的信号,代表着,有什么足够向往的东西出现在了一成不变的生活里,让人心变得热烈起来。

  仿佛从中泄露的光能够照拂一整片潮湿阴冷的土地,一滴水,便叫人惊叹世间竟有如此甘甜醇美的味道。

  陆昭戎喜欢从前的于长玉,更喜欢如今的于长玉。

  于长玉在变,变得更内敛,也变得更鲜活。

  陆昭戎盯着养神的小神仙瞧,心情控制不住地扬起来。

  等淳于家小公子的事一了,他就……有时间了。

  倒不必那神仙时不时忍着。

  思及此陆昭戎低头笑了几声,悄然引来于长玉深邃的目光——他抬了眸,对上深如山林的眼睛。

  “笑什么?”于长玉偏了偏视线,分明在躲,话里却依旧清淡如烟。

  陆昭戎侧了下脑袋,轻柔地笑着,“长玉,你取个字吧?”

  他目光重新聚在他眼里,“为何?”

  陆昭戎撑着身子靠过去,笑道:“若是有人问你,旁人都有字,怎么你就没有?你怎么答?”

  于长玉果然沉默下来。

  陆昭戎便再没忍住笑开了。

  其实按照这神仙的地位和脾性,就是一直让人叫上神也无妨的。只是他私下里叫长玉,亲近些的人私下里也叫他长玉,少了些趣味性的特殊。

  “你取。”于长玉打断他。

  陆昭戎愣了一下。

  取字这件事……由他来,于理不合,也显得轻浮随意了些。他在长玉身上盯了一下,倒不如……

  “等我们回锦城,叫我父亲给你琢磨琢磨,如何?”他看向于长玉,想着,也算是全了他们一个名分。

  于长玉沉默了一下,应道:“好。”

  陆昭戎悄然松了口气,安稳地坐回去。

  三公子的踪迹在南术城又寻了两天。隔天半夜里沈舟山回来了一回,拿了一张南术城的分布图给他,带着一身的寒气坐在外间,点着灯,倒了杯半凉的茶。

  陆昭戎从于长玉怀里惊醒,拢着眉心蹑手蹑脚往床下翻,随手披了件外衫就转出去,皱眉道:“你做什么?”

  沈舟山瞧见他,笑着招了招手,“我借口水喝。”

  陆昭戎按住抽动的眉尖,语气虚浮:“小些声音,长玉还在睡。”

  沈舟山眉梢微扬,“你们住一起?”

  陆昭戎瞥他一眼,没搭腔,走过去又起了只杯子陪他坐着,随手翻着桌上的分布图。

  沈舟山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移过视线,解释说:“商户和农户的分布都在上面,多出来的标记是西陵家的兵马。”

  陆昭戎点点头,沈舟山的标记习惯倒是一成不变,“沈桑那边呢?”

  沈舟山撑着脑袋看他,笑吟吟地给他添上茶,“长孙家确实清正,这几日已经开始着手了解粮商的行情了,目前为止,是全力配合的状态。”

  “嗯。”陆昭戎点头,“明晚便将淳于……”

  “淳于尚。”沈舟山接道,“你明天去一趟西陵府上?”

  陆昭戎摇头,“不了。淳于尚就够用了,锦城有消息吗?”

  淳于家怀疑他时去拜访西陵家,难免会叫淳于对西陵有龃龉。但用处不大。毕竟淳于同西陵家的联合已久,改变不了太多东西。

  他端杯喝了口茶,冷不防被冷水激得清醒不少,皱眉朝沈桓看去。

  沈舟山撑着头哑然大笑,不必再问他为何不讲,这人肯定是故意的。若不是里间还有个人睡着,此人必定已然捧腹大笑,以此满足他的恶趣味。

  陆昭戎面色平静地放下杯子,起身朝屏风处去,道:“更深露重,不送。”

  沈舟山忽地低笑一声,意有所指地回道:“天寒被凉,慢走。”

  陆昭戎脚底滑了一下,回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骤然加快了脚步。

  ……

  绕过屏风,于长玉懒洋洋地靠坐床头,眼睛半阖着,显然被惊醒了有些时候。

  陆昭戎怔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过去。

  听得屏风外窗子方向传来细微的响动,他确认沈舟山已经离开了,便轻柔地坐在床边问:“怎么不睡了?”

  于长玉抬眸看了他一眼,伸过手臂来拉他。

  那语气还有些睡意里的含糊不清,直揽到了人才合上眼,说:“等你。”

  陆昭戎闻声垂着眸子笑了,轻轻攀上于长玉的手,转身抱在他腰上,踢了鞋往被褥里钻。

  “嘶。”于长玉眼睫颤了颤,语气低迷,“这么凉。”

  他伸手捏了捏长玉的脸,笑道:“上神不舍得暖吗?”

  ——于长玉困顿地眨了两下眼睛。

  继而他唇角牵了很浅的一下,手臂缓慢无力地缠上来,声音轻细,险些听不清楚。

  “……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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