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如琢【完结番外】>第44章 青玉案,金错刀

  陆昭戎冲了两遍冷水才将火气压下去,从汇聚地上的水洼里看见自己不堪的模样,失神般靠在柱子上,僵硬着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强撑着迅速整理了一番,然后靠在窗前发呆。

  窗外的雪还是细微地下着,静止的雪人正凝望着于长玉的屋子,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很孤单。

  满窗的雪都让他不断地重新记起于长玉不喜欢他这一事实。

  他裹着裘衣,又拿了一条毯子,静静地趴着窗沿看那只雪人。

  可能是下午睡得久了,他这会儿反而不困了。

  夜色里雪人的影子很模糊,没有月亮,不一会儿就糊上了一圈雪,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被埋在雪里。

  他就趴着看它被埋住,后半夜才觉得有些冷,把窗子合上了。

  陆昭戎抱着小毯子钻进被窝里,迷迷糊糊想着,于长玉一定会喜欢上他的,只是时间问题。

  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雪下了一夜反而越来越大,直到清早才停。厚重的积雪把窗外的树枝压得“咔嚓”一声,马上就断了。

  陆昭戎模糊里听到敲门声,眼睫一颤,忽然清醒。

  “……进。”

  门扉吱呀一声,带着被冷风冻了一个晚上的滞涩感。

  他抱着被子不敢翻身。

  “你怎么回事?早膳都过去了还没起?”

  陆昭戎怔了一下,回过头看见沈舟山正皱着眉站在床边,便慢慢放松下来,行动缓慢地换了个方向,“正要起。”

  沈舟山叹了口气,从袖笼里拿出那只白玉铃铛,“我今日得回府,自己拿着吧。”

  陆昭戎撑着床坐好,沉默着接过。

  沈舟山要走,又回过头欲言又止,看他了好半晌。

  他静静地盯着铃铛发呆,以为沈舟山已经走了。

  “……于长玉方问我,见你了没。”

  陆昭戎倏然回神,蓦地僵了一下。

  沈舟山彻底回过身,皱着眉,“我听下人说,你昨儿个半夜用冷水冲了澡?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天气——你眼睛怎么回事?”

  陆昭戎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眼睛,嗓音沙哑,“睡的。你赶紧出去,我收拾一下。”

  沈舟山沉默片刻,张了张口,声音慢慢轻缓下去,“我叫人熬了姜汤。”

  然后转身就走。

  陆昭戎盯着他走的方向出神,半晌才重新倒回床上。

  愣了一会儿,他慢吞吞从床上爬下去,到屏风后洗漱,梳理了凌乱的头发,然后换了一身衣服。

  他无意间瞥了一眼铜镜,脚步瞬间顿住。

  脸色很苍白。

  良久,他叹了口气,情绪低迷地走出去。

  一开门,冷风瞬间灌进来,门边的小童递来裘衣,陆昭戎顺手披上,几下打了个结,抬头时他下意识看向院中的雪雕——刻纹清晰。

  他愣怔住了。

  几步从廊上绕过去,直到雪人前面,陆昭戎不受控制地伸手触碰。

  他眼眶发酸,指尖被雪人的寒气冰得发颤,身后猛然响起一道开门声,他便无法克制地回过头去——于长玉正深深地凝望着他,仿佛就等他出现在门前。

  陆昭戎面上划过一道慌张,然后迅速遮掩过酸涩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大步逃离这个院落。

  等回过神,人已经在书房里躲着了。

  于长玉的声音隔着门缝透进来,听起来一如既往地清淡:“昭戎。”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今日上元节。”

  陆昭戎僵了一下。

  似是没收到回应,于长玉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你吃过饭了吗?”

  陆昭戎回了回头,却没说话。

  门外彻底没了声音。

  他又盯着地面发呆,渐渐出了神。

  ……

  门缝处悄然压下一片阴影。

  “昭戎。”于长玉抵在门上,“别不理我。”

  陆昭戎忽一眨眼,嗅到屋内缓慢浮动着一缕清香,好像……是梨花。

  他书房外是有一棵梨树,陆昭戎垂下眼眸。

  视线里飘动着一片花瓣。然后越来越多。

  其实梨花的味道挺浓的,陆昭戎想,他不是太喜欢。

  但是闻久了也就习惯了,而且梨树开花很漂亮,就算不会结果,只是棵花树。

  花瓣组成梨树的模样,于长玉的声音便再次传过来:“你……出来看看吗?”

  “……”

  陆昭戎愣怔着笑出来,从心底渗出极苦的味道,抬手按住蓄了泪的眼睛,道,这小神仙什么时候能懂啊?就算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他转身开了门。

  于长玉猛地往前栽过去,一向冷清的脸上划过一丝慌乱,手忙脚乱又小心翼翼地撑在他肩膀上,目光紧张地在他脸上停留。

  陆昭戎伸手扶了他一把,强自镇定道:“我去叫人点几样节礼,我们待会儿出去。”

  于长玉愣了一下,然后赶紧应下来,“好。”

  陆昭戎越过于长玉,边走边朝院中的梨树看,“晌午之前就得回去了,午饭要在府里吃。”

  于长玉应得很快,“好。”

  陆昭戎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在府里不许出现不合常理的景象。”

  于长玉点头,“好。”

  陆昭戎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今日倒是有问必答。

  大清早街上便有人在扫雪,下了马车没走多远,就看到各商铺开始挂幡,热气腾腾的粥铺和卖面食的老板唠嗑,聊谁家的姑娘被娘家送了灯,谁家的小伙又张罗着买贴画,指着大门上的天官图津津乐道。

  于长玉却显得异常安静,没有兴致勃勃地四处观望,也没有扯着他问东问西,只是跟在他身旁走着,他一停,跟着就立马停了。

  陆昭戎垂眸笑了笑,拐进花灯铺子里挑了四对花门灯,转头问店伙计:“可有灯谜?”

  店伙计微笑着摇摇头,“客官昨日没来,今日可算晚了。”

  陆昭戎顿了顿,“怎么说?”

  店伙计笑道:“今年有烟火会,灯谜都收去折花楼了,各店里出挑的花样也被收到一楼,戌时五刻要开花灯展。”

  这样。

  陆昭戎侧头看向于长玉,唇角不自觉弯了一下。

  于长玉正用深邃的目光凝望着他。

  他收回视线,从袖笼里取出一只银块,“街对面的红豆饼,我喜欢吃。”

  于长玉愣了一下,然后慢吞吞接过去,欲言又止。

  陆昭戎眉梢微动,开口时干脆利落:“两个。”

  于长玉又看了他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陆昭戎侧身看着他过去,卖饼的老板一脸热情,于长玉神色平淡,丝毫不为所动,大概只说了句红豆饼就没下文了,他叹了口气,转身看着店伙计,“可有未刻的桃符?”

  店伙计神色古怪,“您要这个做什么?”

  陆昭戎笑了笑,“我想自己刻一个。”

  店伙计转身欲入内去取,回过头有些犹豫,“可留题字?”

  陆昭戎摇摇头,“多谢。”

  他回头看于长玉低着头,拿着纸包上下翻动,走在正中街也不留意,又瞧他手里没拿碎银或者钱串,便知这神仙压根就没找钱回来了。

  一时有些气结,陆昭戎没好气地笑了笑。

  街道上忽然一阵惊呼,本就不多的人硬生生在静谧的冬晨躲出一片趋势,于长玉抬了下头,街上便扬起一阵雪沫。

  陆昭戎愣了一下,看见于长玉抬袖挡住纸包,勒马声混着马鸣,他掠了一眼,瞧见马背上坐着一个金袍绣梅的少年郎,惊险地控制着已经高扬马蹄的马。

  于长玉脚下一踩,眉目间染上几分冰雪,身子往后一仰,下一刻就要飞出去——脚势忽止,马蹄落下时他腰间极速下压,顺着飞出去的雪絮往后撤了一段距离,看着就好像……催动了内力倒飞了几步。

  陆昭戎心猛跳了一下,今天的于长玉……好像很听话。

  店伙计揣着手站在他旁边,啧啧称奇:“这小公子身手不错,可惜,遇上个不讲理的。”

  陆昭戎接过桃符,这才仔细朝马背上的人看去——嗯?

  高霖?

  “红鬃烈马,金袍过市。”店伙计摇了摇头,“高家的小公子向来跋扈,两个月前去了城郊修行,估摸着今天赶着回家。”

  ——

  “这位公子好生气派。”

  马蹄踢踏了几步稳下来,金袍少年唇角勾着冷笑,居高临下地望着于长玉。

  于长玉翻了翻红豆饼的纸包,转身往花灯铺里去。

  陆昭戎没忍住笑了笑,同店伙计付了钱便迎上去,道,看在小神仙今日如此讨好的份上。

  “你站住!”少年骤然从腰间抽出一条金鞭子,“啪”地在地上抽出一道雪痕,“道歉!”

  于长玉脚步一顿,回眸,“道歉?”

  少年抬高了下巴,“对!”

  陆昭戎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抱着东西靠在门边看热闹。

  只见于长玉转过身,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漠,“为何?”

  少年趾高气昂地一甩鞭子,“当然是因为你吓到我的马了!我的马脾气可不好,你最好道歉!”

  于长玉沉默着垂眸看了看手里的饼,指尖似有摩挲一瞬,然后看向那匹红鬃烈马,略一点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陆昭戎,“……”

  少年显然也懵了一下,然后瞪着眼看于长玉往这边走。两人慢慢对上视线,陆昭戎咳了一下,礼貌地朝少年笑笑。

  高霖瞧见是他,脸色一变,然后又好奇地看了于长玉一眼,冷哼一声,扬鞭而去。

  于长玉把纸包递过去,然后伸手接过他怀里的一大堆,沉默了一下,问:“回去吗?”

  陆昭戎心情还算不错,决定分他一只饼,于长玉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陆昭戎边吃边往前走,于长玉安静地跟在旁侧。偶尔他会同于长玉解说一下哪个店铺是干什么的,于长玉也就安静地听着,不发问,不插嘴,很是乖巧。

  等他吃完了,于长玉便把手里的再递过来,眼眸深邃地望着他。

  陆昭戎安静地看他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

  他吃着红豆饼往回走,密密麻麻的细刺在心底滚过一圈,又痒又疼。

  “我们回去把花灯挂上。”他放缓了步子,又放轻了声音,“然后回陆府。”

  路上行人渐多,脚步声都很平缓,他心绪也跟着渐趋平静。

  于长玉跟着放缓步子,没有任何异议。

  陆府门前不像旁人家那么热闹,也不像旁人家在门口站着一两个人等家里人回来,只开着门,站着两个门童。

  门童看见马车便往府里跑去,陆昭戎放下车帘,慢慢靠在车壁上。

  一路上于长玉都若有若无地把视线放在他身上,淡然的眼神在这样的境况和举动中衬得有些小心,陆昭戎闭着眼,假装不知道。

  不过于长玉好像是有些反常。

  但是陆昭戎乐见其成。

  下了车,门童刚巧赶回来,赶得很急,等陆昭戎把于长玉也接下来才缓过劲来,说:“二少爷,老爷请您和这位公子去书房。”

  陆昭戎动作一顿,点头,“知道了。”

  ……

  陆昭戎隐隐有些不安,一时间也不能分辨出来,站在书房门前缓和了一下,伸手敲响了门,“父亲。”

  “进来。”

  绕过屏风,桌案上放着两张刺金请帖。

  陆衡坐在桌案后喝茶,香炉冉冉白烟缭绕,陆昭戎躬身行礼。

  陆衡略一点头,“坐。”

  于长玉在他身后站着。

  “你也坐。”他说。

  陆昭戎看了看长玉,有些沉默。

  “戌时一刻,拿着帖子去折花楼。”陆衡放下茶杯,“你母亲在府里布置,别领着他乱跑。”

  陆昭戎指尖颤了一下,拿起金帖——帖子没有填写受邀人,落款写了周。

  他盯着烫金字面,呼吸乱了节奏,拒绝道:“长玉不能去。”

  陆衡面不改色地喝茶,并不说话。

  陆昭戎愣愣地看着请帖,受邀人的空白很巧妙,至少反射出了两件事。

  首先各家应当都是两张帖子,陆昭戎不可以一个人去。

  其次给了陆昭戎选择的余地,带谁去他说了算,但必须是能够写得上名字的。

  最后帖子送到了陆衡手里,代表着逼迫。

  周自鸣在试探他。

  对于陆昭戎回锦城两个月,以各种理由拒绝将带回来的“仙人”送出来,周自鸣表示警惕。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于长玉还什么也没学会……

  陆衡安静地坐在对面等他想清楚,然后不咸不淡地开口:“你们明天要去南术?”

  陆昭戎合上请帖,“是。”

  “喝茶。”陆衡朝旁边已经喷嘴的茶壶抬了抬下巴,“往后应该不会再下雪了。”

  陆昭戎沉默片刻,问:“你身体好些了吗?”

  陆衡看他一眼,语气冷硬:“用不着你关心。把帖子写了就可以走了。”

  陆昭戎只觉脑袋发懵,下意识坚持:“他不能去。”

  “——那就写陆昭华。”

  陆昭戎瞬间抬头,“不行!”

  陆衡抓起茶杯就摔在他身上——“卡拉”一声,瓷片碎了一地。

  陆昭戎愣了愣,滚烫的茶水缓慢浸透衣物。

  ……这么冷的天,这么厚的衣服,伤不到也烫不到,就只是陆衡又开始咳嗽,于长玉那边忽然传来压抑的迫人感。

  他皱着眉看了于长玉一眼,抬手把桌上溅到的碎瓷片扫在地上,然后往自己跟前的杯子里重新倒了茶,再把帖子推远,以防粘上水渍。

  陆衡咳了一阵,慢慢缓过来,“……你倒也知道陆昭华不能去。”

  陆昭戎沉默着把水杯推过去。

  陆衡不紧不慢地喝着水压下去,然后杯底在桌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忽然便提高了声音:“我不管你陆昭戎喜欢什么人!男人女人,你就是给我带回来一个妓——你给我记住!你,陆昭戎不能再有弱点!”

  陆昭戎安静地坐着,对比之下显得尤其平静,语气平缓:“未必是弱点。”

  陆衡深吸一口气,声音慢慢降下去:“那就把他带去。”

  陆昭戎平静地看着他。

  陆衡冷冷地同他对视。

  仿佛一种无声的对峙,谁也没有再开口。

  陆昭戎在记恨陆衡试图伤害于长玉,陆衡在拿陆府威胁陆昭戎。其实陆衡说的对,父亲年迈有疾,长兄痴傻不堪大用,他把于长玉带回来,本就是一个人走向了风口浪尖。周自鸣为什么在提防他的同时如此放心他的动向,就是因为他在如履薄冰。

  “我去。”

  陆昭戎怔了一下。

  然后他忽然转头,看见于长玉用一如既往的淡然目光安静地看着他父亲,说:“不要吼他。”

  陆昭戎不可置信地皱起眉,然后回头看向陆衡——他只是瞥了于长玉一眼就移开目光,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打扮得像个平常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陆昭戎瞬间觉得所有的火气都哑在胸腔里,怒极反笑地看着陆衡点了点头。

  可惜他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干脆利落地起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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