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参加过不少酒局。
同龄人的、长辈设局的，还有家族里的。
酒过三巡，上了些年纪的中年男人仿佛都会打开话匣子。
有人红光满面，说自己今年又赚了多少，拿到了什么样的成就，有人长叹一口气，开始说自己这些年思考的人生感悟，亦或者是哲理瞬间，还有人当场指点起国家大事来，慷慨激昂，仿佛手里握着所有国家之间的隐秘。
林昱不愿意听他们说这些，觉得这些不过是醉鬼仗着酒意说些自以为“牛逼”的话，挺没劲的。
还不如同龄人酒局上喝多了疯狂吐槽周边人的八卦。
尽管那些八卦林昱也没有多感兴趣，但起码比中年人的酒局要让他舒服一点。
起码不“装”。
这两年长大了，噢，是在林女士眼里他长大了——林昱自己认为从上中学开始自己就已经是个大人了。
林女士开始有意无意带林昱去一些公司的应酬场合。
次数不多，但和那些家族聚会或者长辈之间请客不太一样。
每个人都很……有目的。
涉及到生意的应酬酒局喝的酒绝对不少，但每个人都竭力在酒精作用下保持清醒，尽管有时候他们会在表面上装自己醉了。
可说出来的话和酒局上的动作骗不了人，所有的内容都指向“目的”。生意场上的酒局听别人说话有点累，林昱觉得。每一句话听上去都委婉又客气，但每每需要深思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出来的应酬的老板们都身经百战，话中藏满机锋。明明彼此都心知肚明为什么来的，却还要看上去和气地推杯换盏。
这是另外一种“装”。
说实话，林昱现在的确不喜欢泡夜店泡酒吧，身边倒是有很多同学，上了大学后打开了自由的闸门，晚上去蹦迪喝酒。
是因为新鲜。
林昱在中学叛逆期的时候把这些早就尝试过了个遍，泡在酒精听着鼓点看天亮的日子太多了，他确实腻了。
他也不喜欢那些家庭聚会亦或者是生意场上的酒局。
林昱酒量好，早就锻炼出来了。心情最糟糕那段时间他尝试沉溺酒精，因为小说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但他发现没用。醒了之后总要面对现实，喝酒只能暂时“被兴奋”，但清醒的时间会更痛苦。
他见过身边同龄人醉酒的样子，也见过那些长辈喝多了的“装”相，更见过生意场上的老板为了几个点喝酒喝得难受但还得要面带微笑。
但都没有像今天方远这样……不体面。
对，不体面。
这是林昱想到的形容词。
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家里条件不错。
甚至不能说不错，可以用“优渥”来形容。自从离开那个男人之后，林女士在外公授意下管理公司，林昱和林乐兄弟俩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
只要是物质上想要的东西，林昱没有看过价格。
他的摩托车，林乐的轮椅，还有那些私教课，笔笔价值不菲。
车库里那几辆自己喜欢的车甚至是普通打工上班的员工几十年都挣不到的。
林昱交朋友不看钱，也不看家世，但不代表他不知道差距。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感受”是另外一回事。
他家里的长辈都很有钱，生意场上的人精老板更没有为了生存挣扎的社畜，所以他们不会在酒局上……这样描述自己的失败。
林昱看着方远用手蹭了蹭脸上的泪痕，抽出餐馆桌上的廉价卫生纸擤鼻涕。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面对这个……初次见面，但对自己释放出善意的男人该说什么。
因为对方很明显地把他自己的狼狈放在了酒桌上。
面对敌意会警惕，面对虚假会伪装，面对滚烫的真诚时……最让人无所适从。
……
林昱很聪明，会卖乖也会说好听话，每年回老宅聚会的时候能哄的外公开怀大笑。他一向知道该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就算被林女士带到应酬场合上，他也能挤着笑容说上几句场面话，得到一些诸如“年轻有为”的称赞。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好脸色的，心情不好或者面对不那么重要的人时，他很少开口，或者很少说好听话，只取决于他愿不愿意。
做戏而已。
林昱知道怎么应付那些试探的话，怎么回应虚假的客套和八卦似的关心，做样子而已，谁还不会说两句漂亮话了。
但他……倒是从来没有这样直接直面一位不太熟悉的“长辈”□□的伤痕。
所以从方远开始掏心窝子时，林昱就没怎么说话了。
就是偶尔对方跟自己碰杯的时候，喝上几口酒。
他知道，方远此刻能坐在这里说这么多，甚至把“不体面”摆在桌面上，又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纪泽皓坐在这里。
于是林昱侧头看了看纪泽皓。
纪泽皓好像也喝多了，他脸上跟着方远的话，被感染出难过的情绪来。
纪泽皓好像家境也不太好。
林昱想起自己第一次打听纪泽皓这个人时，赵原带自己去见的那个研一学长，纪泽皓的同学。
当时那人说什么来着？泽皓条件不好，上大学学费都是靠贷款。
助学贷款，林昱当然用不上，但班里是有贫困生的，这他知道。
因为用不上所以也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甚至连自己每年的学费具体是多少都没有太关注，每次一到交学费的时候直接从卡上转过去，数额具体是多少没看过。
手里很有钱的人，不会精打细算去看每一笔支出到底是多少，因为九牛一毛。
他听着方远说话，眼睛盯着纪泽皓。
纪泽皓确实有些喝多了，眼神都有些迟钝，正凝神听方远说什么，自己看了他这么长时间他都没有注意到。
林昱在想。
当时自己觉得纪泽皓是因为钱才答应那个叫霍禾源的冒充夜冷寂，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自己精心筹谋挑选高端消费场所，想看出纪泽皓在自己面前露出窘迫来的举动……
真该死啊。
当时纪泽皓在想什么呢？
他不知道。
这甚至已经是第二次了。
上次周三，自己怀揣着别样心思在交流会上站起来问纪泽皓的那个问题，他的反应很明显说明了自己误打误撞正好撞到了纪泽皓的痛处。
但这人还好脾气地跟自己说没事。
林昱看着纪泽皓因为喝酒泛起些红晕的脸颊，想。
这人怎么跟个小面人似的。
怎么捏都不生气。
……
喝了三瓶了。
林昱替纪泽皓数着。
方远下酒快，纪泽皓跟着下的也快。
刚开始一杯几口就喝下去了，现在明显一杯喝半天，小口小口往下咽——这是喝不下去了。
纪泽皓明显不能喝，眼睛都发直了，愣愣的。
他看见纪泽皓用手揉了揉肚子。
应该是不舒服了。
所以在方远再一次举杯，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时，林昱伸手拿过了纪泽皓手里的杯子，替他干了。
喝完把杯子放回纪泽皓面前的时候，这人的表情愣得可爱，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林昱心里一软，但皱了皱眉道：“少喝点。”
喝多了第二天有多难受他是知道的。
刚刚纪泽皓和方远喝酒，俩人说话的内容他也听到了，他知道纪泽皓心里可能不好受。但喝酒要有个度，这方远哥明显是个好喝酒的，纪泽皓本来就跟不了多久。
——凡事要有个度，这是林女士训他的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放自己身上时林昱没多当回事儿，倒开始用这句话关心起纪泽皓来了。
……
纪泽皓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什么。
林昱凑得离他近了点，轻声问：“怎么了？”
小面人脸红红的，身上有股好闻的淡香……像是太阳下晒过的洗衣粉味。
纪泽皓凑过来，带着酒味道：“你……你刚才喝酒的位置我刚喝过。”
林昱不知道他要说这个，脑袋“轰”地一下，喉头动了动。
喝下去的酒明明是凉的，热意却蔓延到舌尖，攀上嘴唇。
他抿了抿唇，两手搭在一起，压着自己那股心痒问：“然后呢？”
纪泽皓思考了两秒，转头去找自己的包。
从里头找了半天拿出两袋感冒冲剂来，拉开林昱的手放在他手掌里：“我今天早上起来就觉得有点头疼，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带上药了，不知道会不会传染你，你得吃药。”
放完手动把林昱的手合上，还轻轻地拍了拍。
林昱：“……”
林昱还没说话，纪泽皓又拧了拧眉：“不对。”
“……”
“咱现在喝酒了，是不是不能吃感冒药？”说着，纪泽皓又打开林昱的手，拿出感冒冲剂，转头放回自己的包里。
林昱心想不能和酒一块吃的不是头孢么，感冒冲剂……他还就着啤酒喝过呢。
但他没说话，也没动，手还保持着被纪泽皓打开的样子。
就见纪泽皓把药放回去之后又摇了摇头，嘀咕：“不行，那也得吃药。”
他再次转头从包里把刚放进去的感冒冲剂拿出来，放进林昱手掌里：“明天起床了喝，预防……防患于未然，今天晚上别喝啊。”
说完，又手动合上林昱的指头，让他把感冒冲剂攥在手心里，在上面煞有其事地拍了拍。
林昱：“……”
他要被可爱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