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千柳随口一句感慨,显然对虞还造成不小的打击。

  那一筷子菜还停在半空,他闻言先是抬眸看了奚长游一眼,微抬的手臂忽的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最终将菜放回了自己眼前的碟子里,又把公筷摆回原位,垂眼不再动作。

  常年身居高位让虞还变得过于稳重,早不似当年那样情绪外露,但奚长游还是看出了徒弟动作间的无措。

  他以前就对虞还十分纵容,现在比从前还要更严重几分,压根见不得徒弟这副模样。

  先用眼神示意朱千柳别再乱说,奚长游才淡声开口:“劳烦掌门,再为我夹块鱼肉。”

  鱼肉离他足够近,抬手就能夹到,任谁都能看出奚长游这是在哄人了。

  虞还闻言眼睫簌簌颤动,若说方才被说饭菜难吃,是令他受挫,现在奚长游特意开口哄自己,便令他受宠若惊、坐立难安了。

  垂着眼将那块鱼肉放在奚长游碟中时,堂堂掌门的耳廓早已红透。

  奚长游看在眼里,眼带笑意地道了谢:“多谢。”

  朱千柳呆坐着看了全程,简直要让这两人的互动酸掉一层皮。

  他心中满是吐槽的话,奈何方才已经说错一句,现在也自知理亏,只能硬生生忍下,假装自己是个瞎子埋头吃饭算了。

  一顿饭毕,虞还去忙公务,朱千柳则留下陪奚长游聊天解闷。

  一直到天色渐晚,虞还忙完本该直接回抱灵峰,却转换方向去了炼丹房。

  奚长游身体情况稳定后,明融并不会日日住在青山派,而是每隔七日来重新诊查一次,并修整药方。

  虞还来到炼丹房时,明融正在给炼丹的弟子交代注意事项,看到虞还时有些意外。

  屋内人来人往十分嘈杂,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炼丹房,夜幕垂下,一片静谧。

  “仙尊的身体可还好?”

  虞还问这一句显然多余。

  虽然明融是医者,最清楚患者的病症如何,但奚长游身体抱恙,本就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虞还与对方日夜相处,合该比明融更清楚才是。

  现下问这一句,无非是青山派掌门平日里寡言少语,鲜少与人攀谈,不懂寒暄,才生硬地搬出这句罢了。

  虞还稍显僵硬,明融自然看出来了,她便贴心地递个台阶过去。

  “掌门放心,仙尊一切都好,”明融道,“掌门这么晚来,是有什么要事?”

  虞还略微颔首,视线淡然,隐匿在袖中的指节却绷紧了:“谷主与早年便时常与青山派来往,想必知道从前的虞还是个怎样的人。在谷主看来,我与他能有几分相像?”

  好比厨艺,对方做的饭菜究竟有多好吃,自己与之相比,又究竟差了多少。

  明融已经猜出,虞还来找他多半是想了解当年之事。

  自从失忆,虞还便觉得往事与他毫不相干,丝毫不感兴趣,如今主动来问,本来是好事。

  但明融万没想到对方竟会问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本就是一个人,何来相像一说?

  可虞还神情认真而严肃,明融自然也要认真对待。

  若说从前的虞还……

  那时青山派锻炼门下弟子,一般是由修为过关的亲传弟子来带领刚入门不久的外门弟子。

  明融虽然是医修,但那时青山派与医灵谷不分彼此,所以明融也算青山派的弟子,平日没少和其他同辈一起,跟在虞还这些亲传弟子身后出门历练。

  虞还是他们年龄最小的一位师兄,因为奚长游是出了名的宠徒弟,所以虞还的弟子服都比他人的要精致规整几分。再加上虞还那时便有些话少,所以总有人误解他性情高傲,看不起人。

  但他们这些年龄偏小的弟子,历练期间与虞还相处的时间久了,便都知道虞还师兄虽然不爱说话,却行事稳妥,处处都保护他们,并不傲慢。

  这是明融对虞还最深刻的印象之一。

  还有另一个深刻印象就是,虞还师兄虽然话少,但一旦开口,便三句不离师父。

  “我师父比我厉害千倍万倍。”

  “这是师父为我准备的。”

  “我师父对我极好。”

  少年虞还每每提起“师父”二字,眼眸都会变得又黑又亮。

  这导致跟在他身后的一堆小屁孩从小就好奇,虞还师兄的师父一定是个特别厉害的神仙……

  明融忽的从回忆中抽回神,虞还仍站在她面前静静等候。

  新任掌门只是站在那里,便已自带冷厉气场,漆黑双眸更是冰封一般,不见丝毫生动之气,只余冰冷的压迫感。

  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掌门,若只看表象,我确实找不出一丝的相似之处。”

  虞还闻言心中一空,勉力维持神情未动。

  “但掌门只是失忆,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人,仅是近些时日的接触,我也能察觉出许多从未改变的地方,”明融认真道,“但我并不是掌门的亲近之人,究竟是哪里不同,我实在说不明白。”

  她将暗示变为明示,诚恳道:“这世上再没有比奚仙尊更了解掌门的人了,您何不直接去问仙尊呢?”

  “……”

  提到奚长游,虞还脸上的神情才有了变化。

  他眉间皱起,侧过身不再说话,显然是抗拒这个意见。

  他才不敢去问仙尊。

  又记起今早奚长游特意为自己解围的场景,虞还深知奚长游对自己有多包容。

  对方对从前的徒弟心存愧疚与心疼,并将这份情感全数抛在了他身上。

  虞还甚至能想象到,自己若真拿这个问题去问奚长游,对方定会照顾他的心思,语气温柔地给出一个哄他高兴的答复。

  对方越是如此偏护,虞还越不敢。

  ……

  与明融告辞后,天色已彻底黑下。

  虞还回到抱灵峰时,奚长游已在院中的躺椅上熟睡,瘦长指节虚虚拢着一卷书,摊开在身上的书页随微风轻轻响动。

  冬日虽逐渐褪去,但早春的夜间还是透着寒意,虞还眉间皱起,抬步走近。

  朱千柳离开后,奚长游自己闲来无事,随意抽了本书,一边看一边等虞还回来。

  他好不容易吃上徒弟做的饭,并不想因为这第一次不太顺利,就又吃不上了。

  说白了,还是知道自己徒弟心思敏感,担忧虞还将这事放在心上,成个疙瘩。

  所以奚长游才想着,等人回来再探探,若还需多哄几句,他便多哄几句。

  只是没想到虞还今天回来晚了,明融开的药里又有安神的功效,这才让奚长游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熟的都不知道。

  抱灵峰于他而言是最踏实的去处,所以奚长游睡得沉,连身前笼下阴影也没扰到他半分。

  直到手中的书被悄声拿走,耳边传来声音颇为熟悉的轻唤:“仙尊,去屋里睡吧。”

  这声音与语气实在是太过熟悉,奚长游已经听过无数次。

  他在睡梦中恍惚忘却了这中间的种种变故,回到了最为平静欢愉的时光。

  是以听到徒弟这句时,奚长游半梦半醒之际便稍稍翻身,握住对方的手往身前拽了拽,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好”。

  这动作虽然小,却是和身前人贴近的姿态,透着让人难以忽视的亲密与暧昧。

  掌心的触感细腻脆弱,虞还陡然僵住了。

  他这一僵,奚长游也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陡然从梦中清醒过来。

  两人相视一眼,周遭的暧昧霎时碎个彻底,只剩无端尴尬。

  奚长游看着虞还尚未回神的模样,暗骂自己懒散,还被伺候出习惯来了。

  “我……”他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地松开虞还的手,想着先起身再说。

  但手臂撑在躺椅上,尚未来得及用力,肩膀忽的让人轻轻握住。

  虞还将眼垂下,让人看不清情绪,俯身毫不费力地将奚长游抱住。

  分明是头一次,动作却熟练得仿佛已抱过无数次。

  虞还这次连欲盖弥彰的客套话也没了,从院子到内室,一直到将奚长游轻放在床榻上,这位本就寡言的掌门直接成了哑巴,只浑身紧绷着,一言不发。

  奚长游在榻边坐定,罕见地摸不清徒弟的心思了。

  从他的角度,只需稍稍抬眼,便能看见虞还红透了的脖颈,以及颈边因紧张而绷起的青筋。

  “……”

  气氛实在是诡异,奚长游想开口说些什么来调和一下。

  但他清个嗓子的功夫,便见虞还只与他对视一眼,就被烫了一样迅速躲开视线,旋即对方连行礼都顾不上,转身逃命般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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