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了民国时期,回到了1938年。

  温砚岭紧紧地盯着莫先生发来的这张照片,旧到已经泛黄的黑白照上,秋疏桐轻扯着唇角,露出一个不怎么明显的笑容,旁边二人却是笑得极为开怀。看面貌,男人应当是秋疏桐的哥哥,与她长相相似。女方,温砚岭猜测应当是她的嫂子。

  他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视了一番,一下子就注意到秋疏桐的手背处裹着厚厚的纱布。

  她受伤了。

  温砚岭瞬间感觉呼吸一凝,脸上挂出痛苦的表情。

  蓦地,眼前浮现出不久前在温得和克发生的一幕幕,一会儿是秋疏桐跟随节目组去爬山,不小心扭伤了脚腕,温砚岭皱着眉给她包扎;一会儿是他们相约去马场,她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带她去医院。

  好像每次她发生意外,他都会特别凑巧地出现在她身旁。以前温砚岭以为,这是自己命里该得的,他怎么都躲不开爱添麻烦的她。

  如今看着不知为何受伤的秋疏桐,温砚岭却只感到无能为力。

  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触碰屏幕当中那只受伤的手,却好似触到了一个破碎的梦。

  这个梦距离他太远了,中间隔着重重岁月,好似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触及。

  温砚岭有片刻的不知所措,抓住手机敲击键盘,问莫先生:【她是从哪里找到的这张照片?请问,还有更多关于她曾祖姑母的信息吗?】

  莫先生很快地给他回复:【没有了,这张照片还是秋思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据我所知,这应当是目前留存下来的唯一一张有关秋疏桐的照片。】

  【唯一一张吗?那她后来……】

  温砚岭的手指在键盘上停留许久,最后又悉数删除,他猜,即便问了,莫先生也未必能给到他想要的答案。

  温砚岭忍不住闭了闭眼,打开百度浏览器,试图查找秋疏桐的生平纪事,了解她的后半生命运。

  他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在搜索栏上输入她的名字。即将按下“搜索”二字之时,温砚岭又飞快地摁灭了屏幕,收起手机,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发现,自己并不敢知道她的命运走向,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不敢知道。

  三十年代的安城,面临着战争带来的各种危机,轰炸、逃难、大暴动,无论是哪一种,于他这种长期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而言,都是难以想象兼难以承受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们短暂的相逢,不足一年时间的、违背科学理论的缘分,到这便是彻底地断了。

  想到这,温砚岭不免感到一阵灭顶的难过。

  他整张脸都陷入忧伤,目光空空茫茫的,不知看向何处,以至于厉词安敲了他的房间数声,没听到应答直接打开,他都没有反应。

  厉词安走过来,轻轻地推了他的肩膀一下,问他:“你还好吗?”

  过了好一会儿,温砚岭才好似清醒过来,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厉词安拧眉瞧他:“如果有什么难处,自己无法消解的,记得告诉我。同人分担总比自己一人憋着强,你这么憋下去,迟早会憋出病来的。”

  温砚岭保持沉默,他当然理解厉词安的话,但这些事并不是可以同人分担的,于是他说道:“有些事,即使说出口也无能为力。”

  厉词安以为他在担心池零露的事,宽慰他道:“人一定会找到的,你不要放弃。”

  温砚岭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有他知道,他再也找不到秋疏桐了。

  厉词安垂眸瞧他,扯开话题说:“领队一大早起来,在厨房忙活了半天,做了很多早饭。你多少也起来吃点儿,给他点儿面子呗。”

  “行。”

  温砚岭很快起床洗漱,抬步走向餐厅。路过客厅时,他听到电视机里的新闻频道仍在播报5天前的那场爆炸事故——

  “女星池零露距今已失踪5天,纳米比亚警方已经展开了全面的搜寻行动,但目前仍未找到任何有关池零露的踪迹……”

  电视机的音量很高,在记者沉重的声音里,位于沙发前的护士说:“这不是当时跟我们一块儿录节目的那位女演员吗?她又出意外啦?”

  另一个回答她:“对,热搜都挂了好几天了,好像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她之前上热搜是不是就是因为爆破事故?就在我们医院躺着的那次,你还记得吗?”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点儿印象,那次好像也是因为拍戏,说她距离爆破物太近,不小心被炸伤了。那这次呢?难道也是因为距离爆破物近吗?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那名护士答不上来,掏出手机查了一下:“别说,还真的挺巧的。上次出意外的副导演和这次的导演是同一个人,别怪我阴谋论,这也太奇怪了吧?”

  “就是说。”

  温砚岭听得略怔,没等他回过神,厉词安就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切了一个音乐频道:“来,我们看点儿轻松的。”温砚岭便转身朝餐厅走去。

  吃完早餐,他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温砚岭看了眼来电显示,很快接起来:“What happened?”

  电话里传来值班医生焦急的声音,温砚岭听了会儿,神情变得凝重,他回复对方:“I’ll be right there.”

  挂断电话,温砚岭立马往大门的方向走,厉词安意识到不对劲,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温砚岭边走边说:“跟我交班的医生家里临时有事,医院人手不够,让我过去帮忙。”

  说完,他就拉开了停在附近的汽车车门,脚踩油门,往医院驶去。

  同样的医院,1938年。

  秋疏桐应秋景予要求,来到他所在的医院进行简单的身体检查。

  陡然从冬季的南半球穿回到夏季的北半球,还跨越了几十年,秋疏桐略微感到有些不适。不知是生理还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浑身上下都凉凉的,冷意刺骨。

  秋景予先解开绷带,观察了一下她手背处的伤口。接着,他拿出这个时代颇为新潮的橡皮管双听筒听诊器,将膜片放在她的胸部,听取心脏的心音。听完心音,又将膜片移至她的上背处,听取呼吸音。

  秋疏桐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听诊器,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明明不久前,她才从燕城某个病床上醒来,被护士领着去做检查,面对各类先进的医疗设备,陌生而茫然。如今面对眼前的橡皮管听诊器,该是熟悉至极的,她瞧着竟然也生出陌生的情绪来。

  可能是现代社会生活久了,回到民国,反倒有些不适应。

  秋疏桐听从秋景予的指示深呼吸,听到他温和地说:“没什么问题。”脑中一瞬间却浮现出第一次遇到温砚岭时的场面,她记得那时他的态度说不上有多好,她以为他从来都是那样的。

  可后来同他相处的日子变多,她渐渐发现,温砚岭的性子里,还是温柔居多。

  秋景予收起听诊器,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枚红色的平安符,笑着递给她:“幼殊今早去庙里求来的,让我交给你。我说你才不会信这些,她说不管信不信,随身带着总是好的。”

  秋疏桐下意识地就想回她哥哥一句“我有平安符”,伸手想掏出手机递给他看,手指触到旗袍腰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带手机过来。

  那枚平安符是真的,他给的爱也是真的,可偏偏就好像是她做的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带回来,只有回忆留存于脑海。

  她就这般无声无息地回来了。

  在她想要同他好好解释的时候,在她终于丢弃了那股胆怯、决定向他坦白的时候。

  秋景予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对,问她:“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秋疏桐摇头否认,转移话题问他:“你和幼殊姐是准备结婚了吗?”

  秋景予闻言愣了愣,继而扬起嘴角:“你看出来啦?我打算年底同她求婚。”

  看出秋疏桐对他们的事好奇,秋景予又补了句:“幼殊是个很好的人,我很喜欢她,希望你也喜欢。”

  “那是自然,我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在说完自己的事后,秋景予开始问她,问她消失的这一年,有没有遇到过合适的人。

  秋疏桐点了点头:“他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一年来始终特别认真地在照顾我,我很感激他。”

  从妹妹的话语当中,秋景予能感受出她对那个男人的感情,可他还是觉得奇怪:“那你们现在是?”

  秋疏桐被这话问得一懵,她其实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想了想,说:“距离太远了,我没办法去找他。”

  “距离远是挺麻烦的。”秋景予附和道,随即又说,“但是距离不是问题,只要你想和他在一起,哥哥会替你想办法的。”

  秋疏桐笑了笑,没有回答这句话。

  秋景予以为她是在害羞,慌忙说:“若你觉得不好意思,交给我来说就是。你有他的电话或者地址吗?”

  秋疏桐低声回答:“......没有。”

  她看着墙上的日历,心想,他正在85年后的未来,即便有通讯地址和电话,她也是联系不到他的。

  日历上显示今天是8月6日,秋疏桐看了眼,下意识地提醒他:“最近时局不稳,哥哥你没有想过要离开安城吗?”

  秋景予的目光也跟着看向那页日历纸,眼睛眨了眨,声音不慌不忙:“说实话,如今在哪儿都一样。父母离世时,我们在瑞士,未能及时赶回,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了,这里有我的根。即便如今社会动荡、危机四伏,但我坚信,最终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听他这么说,秋疏桐不禁感到一丝欣慰,欣慰中又带着一点儿惆怅,于是她说:“哥哥,倘若某天我再次消失,你要记得,不必寻我。你就当我是去了一个特别遥远的地方,生活得非常非常好。”

  秋景予一怔,很快答应下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