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温砚岭声音的时候,秋疏桐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一种“人赃俱获”的感觉。明明他早前刚提醒过她,明明她也没做什么,可她就是觉得特别心虚。

  酒吧里人很多,乐声聒噪又刺耳。温砚岭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还是被她听到了,因为这话说得真是难听至极。秋疏桐循着声音望了过去,看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似乎出来得急,他穿的还是只有在家时才会穿的黑色体恤,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盯着自己,一只手垂于身侧,一只手握着手机。

  秋疏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瞧出他脸上带有任何表情,犹豫着同他打了声招呼。

  那个白人也看见了,似乎瞧出了些什么,笑着看他俩,又对秋疏桐说了一句话。秋疏桐皱了皱眉,听不懂他说的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人便立刻坐在了她身侧,原来他方才说的是“不介意一起喝一杯吧”。

  秋疏桐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抬眸看温砚岭。从他的不动声色里,她明白自己肯定做错了事,于是假装镇定地往旁边挪了挪,对那人说:“Sorry。”

  那个白人男人倒是无所谓,又对秋疏桐说了几句,还朝她眨了眨眼。见她没有任何反应,便说:“OK,it’s fine。”起身走了。

  温砚岭站在她面前,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她,好像对她的行为完全不在意,一句话也不说。

  秋疏桐深吸了口气,有些迟疑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温砚岭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明明同以往并无任何差别,始终面无表情的,也未发一言,但整个人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憋着一股邪火。

  他应该是生气的,但是努力地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语气沉沉地同她说:“来找你,但我想,已经不需要了。”

  他开着车,一路不管不顾地过来找她,又狼狈,又无力。可你问他这一天最狼狈的事是什么呢?温砚岭将一只手插入口袋,垂眼看着池零露,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不是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跑出门,不是从别人口中听闻她的消息,而是现在。

  那会儿他是真的担心她再次出现意外,几乎在挂断电话的第一刻、从喻宁嘴里听闻地址的第一时间,他就马不停蹄地过来找她了。

  在酒吧里看到她的第一瞬间,温砚岭发现自己绷了好一会儿的那口气蓦地松了下去。在此之前,他并未发现自己竟然那般紧张。

  然而当他看到池零露身侧的男人时,他又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以为她有多害怕,以为她受了伤,以为她心有余悸,原来只是他想太多。

  不断变换的激光灯光落在他身上,温砚岭在她面前沉默地站着,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又紧了紧。手机末端挂着一枚平安符,是她当时给他系上去的。

  起初那枚平安符还随着温砚岭的动作晃了晃,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摇晃。不一会儿,它就停止了摆动。

  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秋疏桐问他“怎么了”,她想知道温砚岭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

  然而温砚岭只是瞥了她一眼,接着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去。

  那背影实在是太冷漠了,仿佛完全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秋疏桐不止一次看到过他这样的背影,总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又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一次又一次。

  只是这次看起来有些决绝。

  秋疏桐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慌忙起身,追着他跑了出去。

  温砚岭走得很快,一点儿都不愿等她。秋疏桐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情急之下快跑几步追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完全忘了这个行为有多逾距。

  温砚岭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不断地加快步伐。从秋疏桐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疏离淡漠的背影,笼在一阵灯红酒绿里。然后他拨开了秋疏桐拽住他的胳膊,就像是拨开什么脏东西似的,看都不带看一眼。

  秋疏桐几乎有些受伤地看着他:“温砚岭,你总是这样,连听我解释一句都不行吗?”

  “你认为,这个时间、这个场合,还有解释的必要吗?”他看着她,面色平淡。

  “为什么没有必要?还有你刚刚说的死性不改是什么意思?”秋疏桐定定地瞧着他,势要从他嘴里听出些什么来。

  温砚岭垂眸扫她,接着偏开视线,他咬着后槽牙,语速很慢,语调很冷地对她说:“池零露,你是不是离不开男人?离了男人你就活不下去,是吧?”

  秋疏桐被他问得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他便转过身子继续朝前走去。

  这之后,一直到走出酒吧,温砚岭都没有再搭理过她。

  秋疏桐跟着他往前走,一时间有些心烦意乱,忍了很久才问出:“什么叫离不开男人?我做了什么让你得出此言?是因为刚刚那个男人吗?”

  温砚岭还是没理她。

  “他过来找我,说了一堆,可我压根就听不懂,也没跟他发生任何关系。我连话都没跟他说上几句,不存在你说的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情况。”

  她自顾自地说着,只迎来温砚岭一句毫不客气的:“闭嘴。”

  秋疏桐怔了怔,像是没有料到会从温砚岭口中听到如此失礼的两个字,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她没有闭嘴。因为温砚岭的这两个字,她反而觉得今天非把话说清楚不可,也必须自证清白。

  二人走到了车边,秋疏桐继续说:“还有你说的死性不改,我承认,我以前......的确做过许多荒唐事,或许也曾伤害过你,但是失忆后并没有吧?我今天连一滴酒都没......”

  话没说完,秋疏桐就看到温砚岭回过头朝自己走来,接着她感觉腰间一热,是温砚岭忽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没等她反应过来,温砚岭就一把带过她,将她推到了车门上。

  “碰”地一声巨响,秋疏桐感觉自己的肩膀都要被撞碎了,她疼得皱了皱眉,一脸震惊地立在原地,蹙眉看着身前的男人,下意识地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她就被人摁住,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抓着她的胳膊,用力气制住了她。

  秋疏桐抬起脑袋,慌乱地看着温砚岭。

  温砚岭离她实在是太近了,这距离说实话让她有些不适应。秋疏桐下意识地挣了挣,然而温砚岭并没有松开她。

  他的力道很重,秋疏桐感觉全身都被他压制着动弹不得,顿时有些急:“你做什——”然后便看到温砚岭欺身过来,用嘴堵住了她不停招惹他的嘴唇。

  一时间,四下寂静,连风都好似停止了拂动。

  秋疏桐一动不动地靠在车门上,长睫随着急促的呼吸扑闪,眼中的情绪明明灭灭。这么近的距离,她能清楚地看见温砚岭的眼睛,很深很沉的眼睛。

  让她想起旧时同母亲去戏园里听曲儿,那是在她极其年幼的时候,听的是安城独有的戏种。那会儿年龄小,也或许听曲儿无关年纪,她就是听不明白,完全不懂台上的人唱的是什么意思,表达的又是什么情感。

  母亲听得认真,一脸沉醉,可秋疏桐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他们嘴里的词句。她想了想,便睁大眼睛,试图看懂他们。

  她认真地瞧着戏剧演员们的眼睛,想要从他们的眼里读懂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读不懂,怎么都读不明白。

  可如今瞧着温砚岭的眼睛,瞧着他天生比常人黑上一度的瞳仁,她却好似从里头读出了难过、失落和无力,情绪深沉得仿佛要融进夜色。

  秋疏桐看着他,眸光闪动,她仿佛被他眼底的悲伤扎了一下。意识到那与自己有关,所以她尽管慌乱、无措,手抵着他的肩膀,也没有使出力气去推开他。

  这个吻很重,也很有情绪,从嘴唇到舌尖,每一处都带着疼,带着怒意,温砚岭似乎也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啃咬没有停止,并且随着他的情绪一次次加深,一次次用劲。

  秋疏桐的呼吸越来越急,眼见着有些喘不过来,就要倒下去时,温砚岭适时松开了她。

  他看到她眼里的震惊与无措,眼眶微微泛着红意。

  温砚岭顿了顿。

  “......对不起。”温砚岭说。

  秋疏桐陷入沉默。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温砚岭的道歉让她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小偷,偷走了本该属于池零露的一切。她的身份,她的爱人,爱人的情绪与吻,全都被她偷走了。

  明明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她胆战心惊,时常害怕被人瞧出是冒充的池零露,吃饭时小心翼翼,睡觉时也总是半梦半醒,不敢睡得太沉。

  没想到才过去一个多月,她便已然适应这个身份,这个角色。就好像她原本就属于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温砚岭的妻子。

  秋疏桐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地狂跳,感到额上的汗水慢慢冒了出来,她眨了眨眼,不自觉地垂下了脑袋,不敢再看他。

  没有听到答复,温砚岭又说了一次对不起。秋疏桐咬了咬唇,她不敢再多想,不敢让他瞧出自己的不对劲儿,那么突兀,那么慌乱。

  她故作平静地开口:“没关系,反正我之前也曾这么对过你。”

  温砚岭看着她,目光犹疑着,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就在二人仿若陷入不和的沉默时,温砚岭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冒了出来。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温砚岭回:“我们一会儿过来。”她便知道可以走了。

  夜色降临,满天星辉铺洒在空中。车厢内很安静,温砚岭的脸上也不动声色,仿佛在独自承载那股难言的情绪。

  秋疏桐很快就发现车子并不是往家的方向行驶,但也没有多问。

  直到温砚岭将车停在一个陌生的红色建筑前。

  这个地方叫Windhoek Country Club Resort,是一家大型豪华酒店,占地面积很大,从保安亭还得驶一两分钟才能到达酒店入口。楼下有大片的绿植,月色下微微泛着冷意。

  他们要去的餐厅在二楼,秋疏桐跟着温砚岭上去,在楼梯口朝楼下看了眼,看到许许多多花色的机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温砚岭稍稍等了等她,见她跟上来,将她带入一个早就预定好的包厢。

  “我们吃什么?”秋疏桐坐下问他。

  “中餐。”

  “怎么忽然吃起了中餐?”

  “你早上的意思不是想吃吗?”温砚岭一边点餐,一边说,“这家餐厅是温得和克最大的中餐厅,菜品还不错。”

  秋疏桐愣了愣。

  因为她早晨不经意的一句话,他便将她带来了这里,她忽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菜上得很快,秋疏桐感念他的关心,忽然不想冷场,于是主动找话题,问他刚刚在楼梯口看见的机器是什么。

  温砚岭直白地告诉她:“楼下是赌场。”那自然不言而喻。

  旧时代有不少富家子弟曾沉迷于赌场,那会儿赌场遍布大街小巷,因滥赌成性而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政府曾明令禁止,她只是没想到在这个国家,赌.博竟然是合法的,还换成了这样的模式。

  秋疏桐静静地思考着,往嘴里衔了几口菜,问他:“你有去赌过吗?”

  “没有,赌.博会上瘾,我不喜欢会上瘾的事。”

  “会上瘾的事......”秋疏桐暗自复述了一遍这几个字,又问他,“那你有没有觉得婚姻也是一场豪赌?我是说,就像赌博一样,你不怕会上瘾吗?”

  温砚岭停下筷子,锐利的目光从她认真的眼睛一路往下,滑过她红肿的嘴唇,不自觉地停了停,最后他低头轻声道:“我一直在赌。”

  那一刻,秋疏桐只觉得心脏轰然,说不清是何种心绪。

  只是后来回忆起她与温砚岭的故事,突然意识到许许多多冒名顶替的感情,她的无畏与坚定,都是从温砚岭那句话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