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秋疏桐并不知道来电的人是池零露父亲,因为池零露给这个号码的备注是“贱男人”。她以为是她过往人生里不经意的一段露水情缘,便飞快地摁下了拒接键。

  谁知,刚挂断一秒,电话再次打了过来。

  秋疏桐心中奇怪,犹豫了会儿,还是接通了,并礼貌地同对方打招呼:“喂,您好。”

  电话对面的男人显然被她惊住了,原先准备好的一通话一时间全忘了。

  过了好久,他才好似找回记忆般,问她:“听说你跟苡洁一块儿录了综艺?”

  秋疏桐沉默着没有回答。

  对面的男人于是说道:“当初不是说好的吗?你说只要爸爸保证她不出现在你面前,你就不会去找她麻烦。怎么无端又去跟她录一个节目了?还有之前在剧组,你们明明没有对手戏,干嘛跑过去看人家的戏?”

  电话这头的秋疏桐被他问得有些发懵,脑子没有反应过来,再出声时神情已恢复如常:“我没有找茬。”

  “那你干嘛去录那个节目?”

  “怎么,那个节目她上得,我上不得?”

  “爸爸不是这个意思。”池于礼的声音透过电磁波传过来,略显疲惫,“你要上哪个节目,只要你想,爸爸都会替你想办法,没必要这样。你俩是姐妹,又在一个圈子里,往后还需要相互扶持的,没必要闹成这样。”

  “是姐妹吗?”秋疏桐握着手机,下意识地问出声。

  “我住院时,她来看过我吗?”没有听到回答,秋疏桐又问了句,“你来看过我吗?”

  距她出院已经过去这么多天,池于礼从未联系过她,她甚至都要以为在池零露的生命里,根本就没有父亲这号角色。

  听到她的质问,对面一下子安静下来,秋疏桐看到斑马线对岸的指示灯变成了红色,保姆车慢慢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对面的指示灯由红转绿,她才听到听筒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你妈妈不让,她闹得太厉害了,她恨我,恨我们所有人,所以觉得你出意外是苡洁造成的。可她当时在拍戏啊,操作爆破的人也不是她,她哪来的时间去害你啊?你妈妈就是关心则乱,乱到觉得处处都有人害你。”

  “那你不觉得吗?”

  陈焱纵然是溺爱池零露的,可是她的出发点并没有错,但池于礼的话却是莫名其妙而有失偏颇的。在他这偏向性极强的话语里,秋疏桐大致了解了一些情况。

  池于礼是陈焱的丈夫,是燕城有名的影视公司老总,二人属于强强联合。

  陈焱出身名门,嫁给池于礼后很快就生下了池零露。

  可是周苡洁看起来跟池零露年纪相仿,至少也不会比她年纪小,如此一想,池零露的所作所为便不再让人费解了。

  不爱拍戏又为什么会进娱乐圈,为什么会突然跑去看周苡洁拍戏,又为什么要让陈淼替她争取到那个综艺的录制名额,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周苡洁。

  她本身就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被她发现周苡洁这号人的存在,叫她如何受得了?

  秋疏桐是1914年生人,早于她出生前两年,《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便颁布了一夫一妻制。不过她父母是受过西式教育的,在这条法案颁布前,便坚定地认为一夫一妻才是维系夫妻感情的关键。因此,他们二人直到去世前都未曾分开过,一生相伴,一生相爱。

  反倒是身在21世纪的池于礼,并不这么认为。

  秋疏桐并没有听到回复,但是电话也没挂断,她问了声:“还有什么事吗?”

  池于礼不说话。

  她又问了一遍:“还有事吗?”

  好一会儿,她才听到那端出声,带着恳求的语气:“爸爸很久没有看到你了,回来吃个晚饭,好吗?”

  秋疏桐一愣。

  明明刚刚还在指责她,一颗心不知道偏到了哪个位置,突然又冒出这么一句,令人始料未及。她暗自琢磨了一阵,料想池零露到现在也没删除她父亲的号码,父女关系应该也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秋疏桐点点头,说好。

  她给刘嫂发了个消息,让她不必准备自己的晚餐,顺带告知了温砚岭一声,跟司机说:“去云山。”

  一个小时后,秋疏桐随保姆车停在了城市东郊一栋装修精致的别墅前。她解开安全带,对楚恬和司机说:“我进去吃晚饭,你们没事就回去休息吧。”

  秋疏桐下了车,别墅内走出来一个人,站在大门口等,看起来是管家。

  管家认出她来,毕恭毕敬地同她打招呼:“池小姐。”

  秋疏桐轻轻点了点头,问:“我爸爸在哪儿?”

  “请随我来。”管家带她一路往前走,绕了好多个回廊才走到餐厅。将人带到,他便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餐厅此时只有他们二人,她以为会有其他人在的。

  秋疏桐顿了顿,朝前迈近两步,眼睛看着池于礼。

  许久未见,池于礼也有几分尴尬:“最近身体恢复得怎样?”

  他并不知道秋疏桐并未受很严重的伤,秋疏桐道:“挺好的,无碍。”

  “那便好。”他给秋疏桐盛了一碗老鸭汤,汤汁澄清香醇,滋味鲜美。

  秋疏桐在他面前坐下,坐得十分端正,她垂眸轻轻地吹着勺里的汤汁,小口小口地喝着。

  “你比之前瘦了许多。”池于礼说,“多喝点。”

  她的确瘦了许多,但是瘦下来的她跟池零露体重相似,而池于礼并不清楚,秋疏桐也没点破。

  “听说你结婚了?”池于礼问她,“怎么没跟爸爸说啊?”

  这个问题让秋疏桐愣了愣,她看着池于礼一脸惊讶的神情,感觉有些荒谬。

  面前这人就好像是池零露逢年过节才会碰面的亲戚,偶尔才会见面,凡事都靠打听。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样疏离的关系,连亲戚都不如。

  秋疏桐放下手中的勺子,语气带着几分刻薄:“这不该问你自己吗?连我结婚都得听别人说。”

  池于礼瞬间失语,半晌才道:“你还这么小,就结婚,人家是什么来头你清楚吗?还有,刚结婚没几个月,你就出事,你不觉得可疑吗?”

  刚还说陈焱关心则乱呢,这会儿自己就开始疑神疑鬼,秋疏桐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但她坚信温砚岭不是那样的人,怀疑谁都不该怀疑到他头上。

  “婚姻不是儿戏,我希望你能够明白结婚的意义。你还在这么个圈子里,被曝光的话就会被无数人放大,结婚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件事,需要好好经营。”

  结婚结婚结婚,话题总是围绕着这两个字,听得秋疏桐眉心一皱。

  秋疏桐心想,你自己的婚姻都一塌糊涂,怎么好意思来指导别人的?但她始终没说,沉默着捧起碗喝汤。

  池于礼喊她回来,原是想说说她和周苡洁的事的,但她显然不愿提及,池于礼也就作罢。他本就不擅长调节气氛,二人对坐着也属实尴尬,都巴不得尽快结束这顿不尴不尬的晚餐。

  等秋疏桐放下勺子,池于礼便找借口说自己有事,要出门一趟。秋疏桐看出来了,但是没有去拆穿他,拆穿他让他难堪属实没必要,她跟着他一块儿出了门。

  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被突然闯进来的人给拦住,指着她,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你来我家做什么?”

  秋疏桐正打算告辞呢,看了眼周苡洁,淡淡道:“正准备离开。”

  可周苡洁却没让她走:“池零露,是不是你搞的鬼?”

  “什么?”

  “还装。”周苡洁越发气愤,“我警告你,不许装疯卖傻。”

  “我没装。”秋疏桐平静道,“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还说听不懂,你明明知道钱迪和我……就是你搞的鬼!”

  “我什么都没做,反倒是你……”她说着,顿了顿,“那天那把古琴,是你干的吧?”

  “是我又怎么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周苡洁看着她,一点儿都没做错事的心虚,“再看看你,毁人前程,你要不要脸啊?”

  一旁观战许久的池于礼显然也没想到周苡洁这会儿会回家,她一般工作日都不会回来的,见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池零露,当即将她拉到身后:“你干什么?”

  “爸!她知道我和钱迪在一起,见不得我好。”周苡洁说着,眼眶就红了。

  秋疏桐忍不住皱了皱眉:“我没那么无聊,是他自己犯了事,迟早会被发现的。”

  “你怎么知道他犯了?万一他是被冤枉的呢?”周苡洁越说越急,“如果是冤枉的,这么多脏水泼在他身上,到时候洗得清吗?”

  “他没有被冤枉,官媒已经证实了,你不必再自欺欺人了。”秋疏桐冷静地看着她,“还有,与其跟这种人谈恋爱,不如好好拼事业。男人多得是,不必只爱他一人。”

  “你谈过恋爱吗?你这种私生活乱七八糟的,男人可不多得是。你爱过人吗?你有被人爱过吗?说到底,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随你怎么说。”秋疏桐毫不在意,“反正我已经结婚了。”

  “骗谁呢?谁能看得上你啊?”

  秋疏桐懒得搭理她。

  池于礼笑着对她说:“爸爸知道不是你做的,苡洁正在气头上,你别在意。”

  秋疏桐“嗯”了声,不愿久留,转身往外头走。

  她以为司机已经走了,本打算去路口拦辆出租车的,没想到,他却去而复返。她想让司机送她回自己家的,临上车时,收到了温颐娴的消息:【嫂子。】

  她问她怎么了,温颐娴立马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没等秋疏桐开口,就听温颐娴道:“嫂子,今天爸爸回家了,哥哥也回家了,我们准备出去吃饭,你怎么没过来啊?”

  秋疏桐并不知道温砚岭回自己家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告诉自己,自己给自己找理由:“我今天临时有事,就没过去,你们在哪啊?”

  温颐娴报了个餐厅的位置,那家餐厅秋疏桐之前听楚恬提起过,需要提早一个礼拜预约。

  没有听到回应,温颐娴轻声问道:“哥哥没跟你说吗?”

  秋疏桐眨了眨眼,语气平静地说:“应该说过的,是我忙忘了。”

  “那我让哥哥去接你?”

  “不用啦,我已经吃过晚饭了,祝你们用餐愉快。”

  “那好,嫂子拜拜。”

  温颐娴挂断电话,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朱婉微就站在她边上,听她挂断电话,情绪一下子变得失落下来,问她怎么了。

  温颐娴想了想,跟她说:“哥哥来这边吃饭,没告诉嫂子。”

  她的嘴唇抿着,眼睫下垂,表情看起来十足郁闷。

  朱婉微顺势问道:“露露生气了?”

  “听声音听不出来,但我感觉她肯定很伤心,只是不想让我知道。”

  碰巧温砚岭把车停好,朝她们这边走来,温颐娴皱着眉看他:“哥,你跟嫂子吵架啦?”

  温砚岭当即否认,自顾自地朝电梯口走。

  温颐娴赶紧跟上他:“那就是你生气了?你这人就这样,一直面无表情的,又不怎么爱说话。开心是这样,生气也是这样,让人分不清你的心情究竟怎么样。不会是你气极了,人家压根就不知道你不开心吧?”

  “她知道。”

  “她刚刚的语气可听不出来,难道她是想向我打听你吗?”温颐娴自说自话,说着又忍不住拍了一下手,“哎呀,她刚刚是不是想道歉啊?不小心被我岔开话题了。”

  温砚岭看她一眼:“你想多了,她根本就不在意。”

  “那……”她还想再说什么,可温砚岭已经抬步迈入电梯,极其自然地进入人群之中,阻断了她的话题。

  温颐娴垂下眼眸,一言不发地跟上去。

  直到挂断电话很久,秋疏桐仍保持着握住听筒不变的姿势。她靠着窗,将手机贴在耳朵上。

  窗外忽然落起了雨,暴雨如注,来势汹汹,又莫名其妙。如同她这一天,匆匆忙忙、乱七八糟的。

  她见了不少人,也感受到了不少指责与不善。

  这世上总是有许多莫名的恨意,莫名的敌意,莫名的感情和莫名的伤心,就跟窗外的雨似的,突如其来,迅猛激烈,像是要淹没整座城市一般,让人措手不及。

  秋疏桐恍惚地靠在车后座,听着雨刮器不断运作的声音,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细细密密的雨丝仿佛落在她身上。她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窗外的雨,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季节变化,其实不该伤心的,不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难过。可是某一瞬间,望着秋雨的一瞬间,又会恍然惊觉,这个世界这般好,社会和谐稳定,而她想要同人诉说,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具名的人。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她低垂着眼睛,很没精神般,静静地坐在车后座,如同静止,一动不动的。

  他在前面等了几分钟,直到池零露将手机放下,伸手触摸窗玻璃,像是要触摸那糊成一片的雨珠。

  很安静的一个画面,但他却看出她满眼的失落。

  他不好意思出声提醒她,却听身后的人开口说:“回我妈妈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