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尹家的大致位置,要找出尹府自然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段延亭和尹箬竹站在尹府不远处,他瞥了一眼已经戴上面纱的尹箬竹,道:“你怎么突然把脸挡住了。”

  她又不是真正的尹箬竹,让尹家的人看到她的脸有什么好处?尹箬竹知道段延亭是在故意调侃她,索性按紧了面纱,瞪了他一眼:“好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如何。”段延亭心里也想能尽快见到燕炽,面上装作对燕炽毫不在意的样子:“暂时让人监视尹家,观察燕炽和尹家的动向了。”

  “只能先这样了。”尹箬竹嘟嚷了一句麻烦,就示意段延亭跟着自己离开,然后让其他手下留在这里监视尹家的动向。

  他们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打算直接回魔修安排的落脚点,然而走到一半,他们突然被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青年拦住了。青年看着年岁不算大,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他的容貌隽雅,动作间自带风流潇洒,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只是一开口这种气质就大打折扣:“两位可愿让小道算上一卦?”

  尹箬竹眯起了眼睛,目光在青年身后布条上写着的“算命”和“姻缘”停留片刻,语气颇为不屑地说:“哪来的神棍,怎么来这里挡路?”

  青年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继续挡在他们身前:“我并没有向你们要钱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们二人身上的运势奇特,这才斗胆拦住两位,还望两位给小道一个机会。”

  段延亭没说话,完全听从尹箬竹的安排。

  尹箬竹沉吟片刻,抬手指着段延亭:“那你先给他看看运势,我再决定要不要让你看。”

  “如此,还请这位公子到桌边坐下。”

  段延亭瞥了尹箬竹一样,没有拒绝的理由,索性就按照那青年说的去做。

  见段延亭坐到自己的桌旁,青年又问:“可否看一看面相和手相?”

  段延亭心想他又不是本来的样貌,能看出些什么?他虽然在心中腹诽,还是将手心摊开,递到了青年面前。青年先是细细打量着段延亭的眉眼,眼神中闪过一抹沉思,随即低下头观察他的手心,最后微笑着做出了结论:“公子您几世经历坎坷,今生更是如此——”

  段延亭没说什么,只是被摊开的手下意识蜷缩了一下。一旁的尹箬竹挑眉,语气带了点不满的意思:“有你这么算命的吗?净挑些别人不爱听的话讲。”

  那青年哭笑不得,打断尹箬竹道:“姑娘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尹箬竹用嫌弃而怀疑的表情打量了青年一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虽然您经历坎坷,但情缘天定。前世姻缘今生再续,只需扛过最后一个劫,往后余生便可携手白头,一生相守。”

  段延亭眉心动了动,真对这青年的话信了几分,便问:“那最后一个劫是什么样的?”

  “这最后一劫既是您的,也是您心悦之人的。”青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天空道:“事关天命,我不方便细说。但我可以赠您一个词——‘舍’。至于您如何解读,又如何运用这个字……那就全看您的悟性了。”

  段延亭颔首,向青年行了一礼道:“多谢这位道长了。”

  “听着似乎有些意思。”尹箬竹来了兴趣,在段延亭退到旁边时,直接站到了青年的面前,摊开手心道:“那你帮我也瞧瞧。”

  青年看了眼她的面纱:“姑娘,只看手相是看不到太多的,需得将面纱摘下才行。”

  尹箬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把面纱摘下了。

  青年看着她的脸,眸光闪了闪,微笑着抬手轻轻拉过她摊开的手心,感叹道:“姑娘长得很美。”

  “那是自然。”

  尹箬竹见青年看得这样细,更加好奇青年能得出什么结论来,耐着性子等了片刻,才道:“有什么结论了吗?”

  “姑娘急什么?”青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认真地观察着她手上的纹路,慢悠悠道:“姑娘今生运势相当不错,投生于富贵人家,父母双全,姊妹爱护,待成年后便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这如意郎君身份不俗,可让姑娘的运势比之前更加好,只可惜……”

  尹箬竹:“可惜什么?”

  青年的眼眸一下子沉了,本来只是随意拉住尹箬竹的手瞬间收紧,掐着尹箬竹的命脉不让她离开,冷笑着说:“只可惜这等运势的女子早早便夭折了,一个死人的运势你如何能享受的来?”

  尹箬竹脸色一变,当即抬手就要一掌打到青年胸口,被青年轻松拦住,甚至将尹箬竹的手反扣到他用来算命的桌上:“来人,把他们全部抓起来!”

  话音刚落,隐藏在百姓中的修士立刻朝段延亭和尹箬竹的方向冲了过来。

  段延亭看着青年略显眼熟的五官,隐约猜到了什么,所以象征性地反抗了一番,很快就被人死死钳制了。

  尹箬竹只是傀儡师,本身的修为并不算高,所以在这么多高手围攻的情况下哪里有反抗的余地,直接被人粗鲁地捆住了。她愤愤地看着青年,恼道:“你是谁?居然这么算计我?”

  “我是谁?”青年像是听见了极为好笑的笑话,可眼神满是冷意,他故意靠近尹箬竹的脸,用乖顺的语气道:“姐姐,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们可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弟啊。”

  尹箬竹说不出话来。

  她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青年是尹箬竹的亲弟弟。

  他们来云州的时间并不长,尹家能针对他们做出这么快的布局,想来早就盯上他们了。说来也是,毕竟她用的可是尹家人的脸,就算她说不是她杀了真正的尹箬竹,尹家的人也不会信的。

  “将他们全部带走。”青年后退了几步,和尹箬竹拉开距离,示意手下将她和段延亭都带回尹家。他用憎恶的眼神扫了眼尹箬竹的方向,突然绕到尹箬竹的身后,一掌将她直接劈晕过去,随即看向了眼神复杂的段延亭,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要像对待尹箬竹那样将他劈晕。

  段延亭没有反抗,但还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是青年看着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他的身后,眼神十分愕然,像是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事。段延亭刚想回头一探究竟,后颈却被人轻轻捏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眼前一黑,身子向前倒去。

  不过他的身体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被身后的人轻松捞起,随即被托着头靠在了那人的身上。

  “您怎么来了?”青年意外地看着扶着段延亭的男人,刚抬手想帮忙把他怀里的段延亭接过来,却被男人抬手制止了。他轻松将段延亭抱起,侧过身将段延亭的半边脸挡住,道:“这是我认识的人,烦请帮忙另外安排一间房间。”

  青年颔首,回身招呼其他人将昏过去的尹箬竹拖起来,关到尹家的地牢中。为防止出现纰漏,还特意让人伪装成“孟听”的样貌,将“孟听”关在了尹箬竹的隔壁。

  …………

  段延亭许久没做梦了。

  他梦见了自己回到了祁凛山。祁凛山的情形和平时的样子很不一样,到处用红色的绸缎装饰,很是喜庆的样子。燕炽穿着一袭红衣,满面笑容地端着一杯酒向着往来的宾客不断敬酒。宾客们皆是笑着回礼,口中皆是对新人的祝福,显然燕炽就是这对新人中的新郎官了。

  这是梦见他与燕炽举办合籍大典的未来了吗?段延亭看着燕炽脸上不加掩饰的喜悦,脸上也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心头更是滚烫熨帖。等到段延亭再低下头时,身上的衣物也换成了红色的喜袍。他先是惊讶,随即本能地迈开步子想要向燕炽走去,然而走了没几步,他就发现自己没办法再靠近燕炽了。

  段延亭以为这只是错觉,几次尝试后发现自己依然无法靠近燕炽,便大声喊起了燕炽的名字。

  身着喜服的燕炽并没有察觉,只是在笑着与宾客敬酒的时候,偶尔眼神急切而疑惑地扫了一眼四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这样敬酒了好一段时间后,燕炽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当即选择丢下满席宾客,火急火燎地冲出了喜宴。段延亭所站的位置就是喜宴的门口,然而燕炽根本看不见他,所以段延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炽直接从他的身旁跑过。

  “师兄!”

  段延亭下意识伸手想要拽住燕炽的衣袖,然而却脚下踉跄抓了个空,再抬眼时喜宴的布置已经完全撤下,只余下清冷无人的大堂。

  身后传来衣物的摩挲声,段延亭下意识回头,刚好瞧见方才匆匆离开的燕炽居然换了身白色的衣物,面若寒霜地回到了大堂中。段延亭敏锐地感觉到眼前的燕炽彻底变了,他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盘起,脸上已经不再是伪装出的冷淡,而更像是真正的不近人情,看人的眼神也没有了以往的平和与温柔。段延亭对这种眼神十分熟悉,因为这就是前世的他的眼神,将所有人都视若无物的冷漠和无情——他做梦也想不到燕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本就是燕炽未来该露出的表情。”

  燕炽的身形随着一道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化作一团白雾,紧跟着眼前的场景全部变为了虚无,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空间。

  这声音……是天道,难道他做这个梦是天道刻意所为吗?

  段延亭已经许久未曾听到天道的声音了,乍一听还有些怔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反驳道:“为何说这是师兄该露出的表情?他修的是众生道,又非无情道。”

  “你以为他为什么最后选择了众生道?”天道的声音有些讥讽:“若没有你的干涉,他又怎么会违背天命,放弃无情道?”

  “我的干涉?”段延亭觉得有些可笑,曾经对于天道的尊重和顺从已经逐渐消失,他忍不住反问:“不是您放任我去和燕炽接触吗?现在事情脱离了您的掌控,您便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段延亭心里一直堆砌着许许多多的疑问,更有诸多大胆的猜想,如今天道既然主动找上他,他也想求得答案:“您既然偏爱燕炽,为何非要让燕炽遭受那么多苦难?让他几经生离死别,又多次被人污蔑伤害?您可知现如今的魔主看中了燕炽身上的气运,多次想要害燕炽的性命?”

  “我知道。”天道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没打算插手而已。”

  段延亭愣住了,他更加搞不清天道到底想做什么了:“您就不怕燕炽真的被魔主算计,丢失了全部的气运?”

  “就算真是如此,那只不过是燕炽的劫数而已。”天道并不理解段延亭此刻的情绪变化,依旧平静地说:“燕炽很聪明,不会让自己真的落到那一步的。倒是你,还打算在燕炽身边待多久?你在凡间接受考核时对燕炽产生那样的心思,我念你不记得前世记忆,也就作罢。可你今生依然对燕炽抱有不该有的念头,甚至还让燕炽也对你有了别的念头……”

  天道的声音染上怒气:“你对谁动情都无所谓,但唯独燕炽不行。”

  段延亭先是愤怒,继而又意识到了什么,将他目前想到的最大胆的猜想直接问出了口:“您是不是想让燕炽成为下一任的天道?”

  天道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沉默片刻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不错,我的力量日渐衰弱,必须找到下一个继承天道意志的人,燕炽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还真是这样啊,段延亭心想。

  天道继续道:“念在你前世跟在我身边那么久,我最后奉劝你一句——放弃和燕炽的关系,再坚持下去受伤的只会是你。”

  这话里暗藏的意思,段延亭再明白不过了。

  天道既然想要燕炽成为下一任天道的继承者,就一定会将燕炽的温柔和心软一点点磨去,再让他身边的人不断离他远去。在斩断了燕炽和凡世间所有人的联系后,失去了温柔和心软的燕炽就会逐渐习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最后成为翻版的天道。然而,在将燕炽蛮横粗鲁地“打磨”成翻版天道的过程中,天道自然会让燕炽经历诸多劫数。所以这话的言外之意是……

  ——“若你依然坚持,你便会成为燕炽的情劫。”

  若真有情劫,此劫于燕炽是割舍感情的契机;于段延亭,只会成为夺走性命的滔天大祸。

  段延亭心口隐隐作痛,得到了答案的瞬间并没有让他恍然大悟,反而觉得很嘲讽。

  燕炽教他何为爱恨嗔痴,用他的温柔和耐心在段延亭原本空白的世界里点缀上了其他的颜色;然而天道却要用他来剥离燕炽身上属于“人”的情绪,以燕炽在意的人和事为利刃,将他生生削成一个不懂情感的怪物。

  段延亭不愿意燕炽被这样对待。

  他嘴角勾勒出冷笑,没有答应天道远离燕炽,只是轻声道:“师兄有自己的意志,绝不会愿意被人随意摆弄人生的,只希望您日后不要后悔。”

  天道明白了段延亭言外之意,嗤笑了一下,说了句“愚蠢”,便从段延亭的梦境中消失了。

  控制梦境的天道消失,段延亭自然也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

  燕炽将段延亭打昏了带回尹家后,段延亭不知什么原因一直陷入昏睡的状态,始终没有清醒过来。燕炽本以为是段延亭受了什么伤,或者中了什么毒,可惜找来的医修都说段延亭的身体无恙,只能等他自己主动醒来。无奈之下,燕炽只能整日守在段延亭的床边,祈求段延亭能早日清醒过来。

  终于,在段延亭被带进尹府的第二天下午,他总算醒了。

  燕炽本以为段延亭醒来时会迷糊,然而段延亭看着他的眼神却格外清明,甚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悲伤和心疼。就好像段延亭并不是昏睡了许久,而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什么难过的事。

  段延亭看着燕炽眼下的青黑,以及他脸上冒出来的青色胡茬,梦中的酸涩和心疼瞬间充斥了他的胸膛。

  燕炽这些日子吃了太多苦头,也受了太多的污蔑和鄙夷了。他不敢想象燕炽为了不牵连别人,又是如何在魔修和道修两方势力的围剿下设法来到了云州,并且一直坚持不懈地寻找着关于魔主的线索。所以段延亭坐起来时,将燕炽的头埋在自己的脖颈处,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叹息道:“师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燕炽本想一脸笑容地告诉段延亭自己这些日子在尹府过得不错,打算把之前逃亡时的不易和心酸一笔带过,然而在他的鼻尖碰到段延亭温热的颈窝时,他却感觉眼睛酸胀,抬手同样环抱住了段延亭,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点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