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画几乎要被大力拽倒, 稳住身体后,出于害怕想要把脚抽出来,贺为聿按住她的肩膀, “别动, 有我在, 不要害怕。”
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只是一个突发疾病的老人家,身边又有这么多人, 谈画镇定地朝他点头, “嗯,我不怕。”
穆书语冲了过来, 帮她将卷起的衣袖放下,谈画摆摆手,“书语,你快去叫医生。”
贺为谦则去察看病人的情况,楼梯间正是人流量大的地方, 容易聚集,他抬头望了一圈, 谈画读懂他的意思, “麻烦大家不要围观, 病人需要保持通风。”
基本的急救知识她懂一点,躺在地上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头发花白,深秋穿了一件松垮的背心,外边是迷彩外套, 衣裳有些破,因为经常干活, 抓住她的那只手有很厚的茧,磨得她皮肤疼。
眼下救人是最重要的,贺为聿让老人家的身体和头都侧向一边,保持呼吸道畅通,以免呕吐物导致窒息,因为发生在医院,很快有医生抬着担架过来。
脚腕红了一块,先前为了避免造成二次伤害,不得不维持原来的姿势,谈画动了动僵硬的一边身体,让出救生通道,趁将老人抬上担架的时间,贺为聿一改冷静严肃,确认她没有不适,抱住她喃喃道:“不怕啊,不怕。”
也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好了,你快去吧。”
谈画的面色红润了许多,跟着去到上一楼层,目送他们离开,对医生来说从阎王手里抢人是日常,但对谈画而言,还是头一次碰到。
上衣和裤子都溅上了呕吐物,谈画里面穿得不少,将外套脱下来拿在手上,裤子只能等回去以后再换。
她有洁癖是真,但现在也不重要了,谈画只扫了一眼,忧心忡忡地看向他们离开的方向。
保洁阿姨把地面清理干净,又恢复了人流如织,完全看不出方才在这里发生过怎样的险情。
“就这样了,你还愿意跟他在一起?”贺为谦旁观了全程,她被吓到的时候他想跑过去,被人群生生阻隔,像个阴魂不散的鬼魅出现在谈画身后。
“哪样了?”
“在你难受的时候抛下你,选择了别人。”
“这是他的本职工作。”
“可你……”贺为谦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看了一眼,别过脸去,“要是我的话,我就不会,你永远都是我的第一顺位。”
“呵,”谈画没有回头,往右前方迈了一步,“不然怎么说你永远成为不了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胆小鬼罢了,你没资格跟他相提并论。”
贺为聿拿外套的手顿了一下,披到她肩上,“别着凉了。”
“我不需要。”谈画用手拂开,返回的穆书语连忙将她拉到身边,用警惕的眼神望着贺为谦,实在是他给人的感觉太危险,配上这身装扮,像亡命天涯的匪徒。
快要一无所有,偏想孤注一掷。
“小姐,我们现在回去吗?”
“回办公室吧。”
谈画在穆书语的搀扶下回到办公室,不得不说这个助理当的很称职,她拿来一套干净的衣物,又给谈画带了小蛋糕,帮助她平复心情。
等了一会,贺为聿托人给她带话,那位老人家是突发脑溢血,已经抢救过来了,让谈画不要担心,他要去做另一台手术,让她先回去。
“好,辛苦你了。”
谈画无形之中松了口气,既然这样她也没道理干等,出门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牧唐,看样子是来找贺为聿的,“牧医生,阿聿他不在,他在做手术。”
“啊,嫂子好,不好意思,在想事情没看到。”
谈画表示没事,她个又不高,今天穿的平底鞋,站在人群里没有存在感,被忽视也正常,只是牧唐看她的表情有些许奇怪,“牧医生,怎么了?”
“没事,可能昨天没睡好。”
牧唐挠了挠头,心想谈画够敏锐,这点和他师兄一样,“嫂子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牧医生”从她嘴里喊出来,听得他惶恐。
“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谈画不是个热心的人,因为下午遇到的事心生感慨,也就多说了几句。
牧唐为之前随意揣测她而愧疚,内心百感交集,他不好说的是他是皮肤科医生,工作比之贺为聿,还是要轻松一些。
“嫂子,师兄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你会一直陪着他对吧?”
“我会的。”谈画的表情很淡,仍是认真地应下,牧唐不好意思地说要先去忙,道别以后她先回了趟工作室,检查筹备情况。
这一天贺为聿回来得很晚,谈画等得快睡着了,被他揽进臂弯里,往他那侧拱了拱,听他说白天那位突发脑溢血的老人家早年丧妻,一个人拉扯儿女长大,现在孩子们都已经成家立业,劝他安心养老,可他闲不住,在工地打工,不想给晚辈增添负担。
来医院是因为最近血压有点高,想买点降压药吃,儿子女儿抽不出空,让老人家自己来医院,谁知医生刚开好药,他听说孙女发高烧上吐下泻,急着要回去,情绪一激动,就出现了楼道里那一幕。
老人家的儿子女儿在手术室门口悔不当初,说他们给父亲的关心不够,谈画头一次听贺为聿说起在医院的见闻,他娓娓道来,而她眼皮半阖,认真地听着。
家人之间互相关心和爱护,是很多人羡慕的家庭关系,知错就改,为时未晚,他们的福气在后头。
贺为聿以为谈画很困,吻了吻她的发,“睡吧,晚安。”
可能因为白天受了惊吓,又或许是为倒地的老人家和他背后的故事所触动,谈画想起了许多穿书前的事情,她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不是故意遗忘,而是藏在了记忆最深处。
爷爷将她从孤儿院领回家,中年丧子对他的打击是沉重的,谈画一个孤女被捧在手心疼爱,爷孙俩互为依靠,度过了很长一段开心的时光。
但随着谈画一天天长大,爷爷也在逐渐老去,对公司的事务有些力不从心,谈画以为的岁月静好,是爷爷在替她负重前行,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远赴重洋。
如果爷爷向她透露一点,谈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国,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长年累月积劳成疾,爷爷的突然离世不是无迹可循,是谈画醒悟得太晚,爷爷替她安排好了一切,她在情感上始终无法接受,钻了牛角尖,一连数日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群狼环伺,好在爷爷给她留了许多可用的人倾力相助,谈画郁郁寡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别想好过,有人在葬礼上口出狂言,被她叫保镖摁在地上,一连扇了许多个巴掌,等她被提醒停手时,掌心通红一片。
至于所谓的亲生父母,谈画见都不想见,他们不死心地跟踪她,被保镖狠狠教训了一顿,她这乖张的性子,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也让外人对她产生了新的看法。
以谈画行事的偏执程度,就像魔怔了似的,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也许是爷爷在天有灵,不让她继续自我折磨,才给了她这次机会。
床上的女人发出了细细的呜咽声,睫毛颤了颤,随即睁开双眼,谈画望着虚空,抹去两颊的泪,身后呼吸平稳,贺为聿熟睡着,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他紧拧的眉,像遇到了烦心事。
帮他将眉心的褶皱抚平,身上的温度令她心安,谈画主动抱住他的腰,再度沉沉睡去。
*
揭牌这天,除了工作室的员工外,邹嘉逸、尤夏瑶、褚雨信等一众亲朋好友到场祝贺,连外公都来了,谈画和贺为聿分别站在两侧揭下红绸,露出品牌logo,单宁买的手持电子礼花筒十分应景,用她的话说,既不生成垃圾还能循环利用,很划算。
谈画请大家吃了顿饭,揭牌只是个开始,紧接着她带大家去之前定好的服装厂实地考察,样衣很快要投入生产,上市也要同步准备,会议室的灯一直亮着,针对下一步实体和网络店铺的规划,讨论得热火朝天。
初期手把手地带,是为了后续能让员工跟进,独立完成任务,谈画指出他们存在的问题,屏幕上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在医院偶遇以后,谈画和牧唐加了微信,小姚护士毕竟不太方便,牧唐是贺为聿的师弟,对他多有关注,有情况也好及时告诉她。
这是互换联系方式以后牧唐首次给她发消息,说贺为聿最近状态不对,麻烦她多关心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吗?】
【也没什么事,就那天嫂子你走了以后,师兄做的那台手术出现了一些突发情况,好在最后还是成功了,手术都有风险,这种事很常见,师兄遇到过不少,但感觉自那以后,他就有点心神不宁的。】
难怪贺为聿回来抱着她说了那么多,谈画这些时日也就早晚能和他碰上,工作是做不完的,她提前给大家放了假,拎着穆助理送来的饭盒去到医院。
贺为聿是在她等了半小时以后回来的,门突然被打开,又重重合上,他脚步凌乱,没看见在沙发上坐着的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谈画悄咪咪走到他身后,扑上去环住他的腰,“贺医生工作辛苦啦,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邀请你一起共进晚餐呢?”
他眼里没有惊喜,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谈画被刺痛了下,哪怕须臾消失不见,也深深烙印在了她心里,她收了笑,担忧地看他,“阿聿,你怎么了?”
门再度被打开,站着好几个人,领头的是牧唐,还有神经外科的同事,牧唐看见她,紧绷的身体放松,指了指她放在桌上的手机,拦住往里冲的其他人,倾身抓住门把手将门带上。
谈画从他们凝重的表情中感觉到了不对劲,贺为聿牵起她的手,唤回她的注意力,“不是来找我吃饭的吗?”
带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贺为聿打开饭盒包,他故作平静,发抖的手出卖了他,谈画从他手中接过,“我来吧,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的。”
都是些家常菜,谈画几次想开口都忍住了,选择先陪他吃完这顿饭,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一顿饭吃得静默无声,谈画好几次给他夹菜,接收到她笨拙的关心,贺为聿在她收拾完碗筷后,低声对她道:“可以给我靠一靠吗?”
白昼越来越短,黑夜来得很早,办公室里光线昏暗,贺为聿耷拉着头,掩去眸中情绪,他的每一个动作和微表情都透露着脆弱,就这么在她面前摊开,展露无遗。
谈画背靠沙发,大方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来吧。”
贺为聿靠过来,轻轻地将头放在她肩膀上,一开始不敢用重力气,生怕把她磕碎了,手从谈画背后绕过,慢慢环住她纤细的腰,试探着,在她没有推拒的意思之后,整个埋进她怀里,一点点地渗透、侵占。
高大的身体绻着,谈画心疼地抱住他,在他背上轻拍,柔软又温柔。
“我没能救活她,”贺为聿的声带像在粗粝的沙子里磨过,“心脏支架术后引发脑出血,病情严重,抢救无效死亡。”
哪怕看到了牧唐的消息,谈画知晓发生的事,在听到他亲口说时心还是一揪,拍背的动作慢了半拍,肯定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可我……”贺为聿凄然一笑,“我果真不适合当医生。”
“那我们就不当了,你不是说想辞职吗?回来吧,我可以养你。”谈画认真地道,她不擅长哄人,说的话治标不治本,但贺为聿竟配合地应下,嗓音空灵悠远,带着点不知所措的迷茫,“好啊。”
谈画突然有点嫌弃自己嘴笨,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想尽可能地让他好受些,学着他的样子亲吻额头,更加用力地回抱他。
眼前黑得连办公室的布置都看不清,贺为聿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姿势,汲取着属于她的气息,他曾经可望不可即的人就在他身边,像行走在云端,一踏空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记忆被带回前世,邹世邈过寿那天邀请了许多客人,别墅里是难得的热闹,因着谈画的缘故,邹贺两家未撕破脸面,贺家也在被邀请之列。
鬼使神差地,贺为聿按捺不住思念,想去见一见她,谈画等宴会过半了才出现,旁人只觉她依旧光彩照人,而贺为聿却注意到了她的憔悴,肤色过于白皙,脸红扑扑的,不是本身的红润,腮红打得有点多了。
礼裙外披了件短款外套,腰身处有些宽大,脊背挺得很直,她面无表情地独自站着,与周围的热闹区分开,有着与长相不符的清冷孤寂。
风一吹,感觉人都要被吹走了,迎风而立的玫瑰,终于被压弯了腰。
贺为聿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只敢这么远远地看着她,像见不得天光的苔藓,待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爱意未消退半分,长满了这一寸天地。
冥冥之中受了牵引,腿朝她迈开,意识到的时候谈画已经发现了他,神情懒洋洋的,透着点冷,跟他打招呼,“你好啊,小叔子。”
张扬而艳丽,也就她敢这么自来熟地叫他了,以贺为谦对谈画的态度,他是断不会娶她的,叔嫂关系不成立,与其说她是逗弄贺为聿,不如说是在自嘲。
他没讽刺她痴心妄想,也不会像别人那样说她倒贴的样子很难看,而是道:“心情不好容易导致激素分泌失调和自主神经功能紊乱,破坏人体免疫力,损害各个器官的功能,给身体和心理带来双重伤害……”
“你这是在关心我?”谈画挑眉,脸上像是结了一层霜,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说教。
贺为聿望着她不说话,内心越慌乱,表面越镇定,对她的心思委实说不上清白,却不能透露出一点,仿佛只是职业病犯了,轮廓冷峻,端的是清隽动人。
“以什么身份?”
“……朋友。”说罢他的表情紧绷,长睫扫下来,抿紧的唇显现出几分紧张,他跟她的关系尴尬,做她的朋友不够格,是他高攀了。
令他意外的,谈画眼中有如冰雪消融,那份笑晃了他的眼,接受了他的说辞,自言自语:“本来也活不了多久。”
“不过还是谢了。”
她抿了口酒,向他举杯,以她的身体状态不适宜饮酒,谈画轻声地咳,贺为聿以为他听错了,想说她的心脏病可以通过手术治愈,不必这么悲观,看到她敛住笑意,朝前方看去。
贺为谦身边又是一张新面孔,和他的新女友你侬我侬,时不时挑衅地看过来,公开打她的脸,这也不是一次两次,可今天是外公的生日,贺为谦踩到了谈画的底线。
“和贺家的婚约,一定非他不可吗?”
谈画掰开来解读,忽略了前缀,回答他的问题,“我也不想,可就是非他不可啊。”
她通知保镖把贺为谦请出去,实在不行就捆了扔出邹家,贺为谦愤恨地望过来,不相信她会这么对他,而谈画却已经望向别处。
毁灭吧,她真的累了。
贺为谦那头还在和保镖理论,谈画身形一晃,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裙摆划出的弧度,似翩跹起舞的蝴蝶,在这一刻,她仍旧很漂亮,如果不去看她的表情的话。
贺为聿在她倒地前接住了她,谈画睁大双眼望着天空,胸闷气短,唇色发绀,难受地捂住胸口,不见一丝惊惧,“怎么……来得这么快。”
“没想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是你啊,我的……‘新朋友’。”她有气无力,强撑笑脸,比哭都难看。
“你别说话了,药在哪?我送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
谈画好像看到许多人围了过来,她也顾不上了,痛感要将她从内撕裂开,意识越来越模糊,她摁住他的手,“别白费力气了。”
“如果是你,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这是谈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怀里一空,邹嘉逸推开人群将她抱了出去,贺为聿的心被剜去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后面他是怎么回家的,已经记不清了。
不对,那天晚上他没回去,路上收到她离世的消息,在车里枯坐了一夜。
那时贺为聿以为的“非他不可”,是谈画把真心交了出去,爱了不该爱的人,才会有此一言,她说“如果是你”,个中深意贺为聿不明白,人都不在了,纠结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直到他突然发现了系统的存在,了解到她不被理解的偏执执拗背后的真相,骄傲如谈画,成了系统的提线木偶,被要求去攻略一个不值得的人,贺为聿震怒,线索像珠子一样被串联,他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知道得更早一点。
贺为聿发现自己对嫂嫂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尽力避开她,以为这样就是对她好,幸福的表象是一戳即破的泡沫,贺为聿能做的有限,但他也许可以减少贺为谦给谈画带来的伤害。
葬礼是在一个阴雨天,雨丝细如银针,扎进皮肤里,深入骨髓的冷,这阵子邹贺两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贺为聿来之前贺为谦已经到了,和在场的保镖说着什么。
作为前任姑爷,贺为谦的轻浮放荡是出了名的,邹家上下没一个人待见他,谈画人都被气没了,装都不屑于再装。
秘书踮起脚给贺为谦打伞,两个人淋了个透湿,贺为聿看见贺为谦跪了下去,佝偻着背,不复从前的高高在上,他是来认罪的。
邹嘉逸冒雨赶来,目眦欲裂,朝着贺为谦心口狠狠踹了一脚,人被踹翻,好一会没有反应,瘫在地上像一团死物。
他拒绝站起来,低头给邹嘉逸认错,贺为聿听见贺为谦说了很多个对不起,约莫是肋骨断了,受了很重的内伤,血迹在唇边漫开,任由邹嘉逸在他身上发泄。
贺为聿对同胞哥哥没有一丝怜悯,经过时脚步未停,这仅仅是个开始,连这都受不了,之后怎么承受他的报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