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笼上一层厚厚的雾色, 白茫茫一片，叶面上汇集的露水随着太阳的升起，凝聚成豆子一般大小, 滑落在叶尖处摇摇欲坠。
山间的冷风一吹, 重叠在一起的叶子沙沙作响，啪嗒啪嗒，像下雨一般，露水落在了夏璟脖间，她熟练地伸手过去擦了擦，应付着电话里曲筱宜的嚷嚷声。
“我居然今天才发现这两盆盆栽是霍离雪的！”曲筱宜吼道。
夏璟装傻，假装不懂：“你在说什么啊，家里的花花草草都是外婆买的。”
“你当我那么大一眼睛是摆设啊！”曲筱宜哐当一声把洒水壶放在石桌上, 还是是铁的, 如果是玻璃做的, 一定碎成几块。
夏璟离开前特意嘱咐她得精心呵护的两盆花草居然是霍离雪，她今天擦花盆时在上面看见了霍离雪的名字，还清清楚楚地写着什么时候购买的。
敢情她一直在给霍离雪当园丁啊, 她现在看着被照顾得很茂盛苍翠的盆栽，心里就来气。
夏璟小声道：“是那么大两眼睛，不是一眼睛。”
曲筱宜深呼吸, 闭眼再睁开眼：“我真想扒光它们的叶子！”
“植物是无辜的。”夏璟说。
曲筱宜：……
“那我想扒光你的头发！”
夏璟笑了一下：“我又没在你跟前, 难不成你还要来找我？”
曲筱宜：“我才不来, 好不容易放假, 我特意走这么远来消灭你的头发, 我是脑袋进水了吗, ”没等夏璟回答，她又说, “我脑袋确实进水了，不然怎么会给霍离雪当园丁。”
夏璟哎了一声：“就是普通的盆栽，之前让你留意一点，只是因为它们当时可能养不活，没别的意思，如果是其他的花花草草出了问题，我也会让你留意的嘛。”
曲筱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不是和盆栽生气，而是怕夏璟放不下霍离雪，有事都憋在心里。
这几个月里她和夏璟一直有联系，但她一直没提过霍离雪，就是担心让还没调节过来的夏璟又陷入了难受之中。
即使有时想轻微试探了，也没有合适的话题引到霍离雪身上，又不能直接提，那样太过生硬了。
今天正要借着盆栽来说说。
夏璟说话的语气和离开前好像是不一样的，精神了很多。
曲筱宜这才放心了很多，道：“行吧，现在它们已经长得极好了，我以后就一视同仁，不特意关照了。”
夏璟笑了一下，指尖掐着树叶上最嫩的部分：“不行，还是得关照一下。”
曲筱宜想了想，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夏璟捏着树叶的手顿了顿：“至少得把这学期教完，六七月份吧，你想我了？”
曲筱宜：……
“对对对我想你了，赶紧回来吧你老人家，要不你今天回来，反正五一放假了，回来玩两天？”
“不行，”夏璟说，“我有工作。”
“放假还有工作，你们那里这么忙？”
“本来没有的，刚才校长打电话通知的，城里有人要来考察情况捐设备，让我和秦诗于去接应一下。”
“不知道，校长也没说清楚，只是让我们去接。”
“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接人啊？”
“镇上的车站很小，一眼望得到头，就那一辆车每天固定两趟，人流量也不多，很好接。”夏璟给她描述着现况。
通往这里的路况也很差，她这种不容易晕车的人，也被颠得晕乎乎的，当时秦诗于吐的脸色煞白，还一直说自己可能撑不住了。
夏璟得准备出门了，挂断电话前她说：“这里条件虽然苦了点，但空气真的很好，村民们也很好，我待着挺开心的。”
曲筱宜坐在院子的摇椅上：“能开心就好。”
条件苦，网络不好，不怎么用电子产品，但每天过得很充实，作息也很正常，夏璟还下地帮别人干活，没有刻意去练习，马甲线都有了，整个人结实了很多。
除了皮肤黑了一点点，但这不要紧，以后能养回来。
夏璟知道曲筱宜一直很担心自己，也知道她最担心的是什么，忖度片刻，主动道：“我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想起霍离雪了，筱宜，你不用担心我。”
置身于大自然中，会生一种人类实在是太渺小的想法，她释怀很多东西，对于爱与不爱，也不像从前那样执着。
最开始过来一两个周，她想起霍离雪时，心口依旧会又有针扎的感觉，时不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但几个月过去，她已经能平静地想起她了，她不奢求忘掉她，也不想忘掉她，如果未来能做到在想起对方时不只是平静，而且会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是她们之间最好的句号。
霍离雪。
夏璟轻轻念了念她的名字，手掌按在左肩曾经被霍离雪咬过的地方，霍离雪现在应该和陆予姜和好在一起了吧。
片刻后回了房间，换好衣服去找秦诗于，两人坐着三轮车去车站接人了。
*
下了飞机，中途吃了一顿饭，霍离雪一行人坐上了大巴车，浓浓的机油味和一些描述不出来的味道混在一起，闻着很不舒服。
最开始还能忍受，大家说着这几天的计划。
先把正事做了后，才开始休息，周山不一定要爬上去，可以在附近看看就行了，反正周围自然风光很多，不需要特意去某个地方打卡。
不能和大学生特种兵式的旅游行程比，她们出门的目的是放松，感受自由，就在房间里躺着，打开窗户，看看窗外的风景也挺不错的。
渐渐的，车子开到了最烂的路段，也没人在说话，神情都很一致，抿着唇，眉头紧皱，手按着不断翻涌的胃部，开始想，其实就待在家里，不出门也挺好的。
坐车都快坐散架了，哪还有心思玩。
司机师傅开着车提醒：“座位旁边有塑料袋，要吐就吐里面，吐车上罚一百。”
晕车实在是太难受，终于到站时，大家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在候车室的胶椅上坐了会儿，缓过来后，正准备出去站时，王老师的手机铃声响了。
在车站外面等了好一阵的秦诗于说：“王老师你们到了吗？”
她刚才看见车子已经离开了，但人还没出来，不由得有点担心。
“到了一会儿了，”王老师解释，“我们都有点晕车，就在里面缓了缓，马上出来。”
秦诗于：“你们慢慢走，不着急，我们在出口这里等你。”
在她打电话时，夏璟去前面街道那里里买了几瓶温过的矿泉水。
车站里没有卖水的，唯一的一家店就是她刚才去过那家。
夏璟说：“他们一共来了两个人对吧？”
“好像是，”秦诗于刚回答，立马又否认，“不对，是三个人，校长最开始说错了，后来打电话告诉我了，我忘了给你说了。”
夏璟：“那我少买了一瓶水。”
正要倒回去再买一瓶，前方迎面走来三个人，气质明显和周围的人不一样。
秦诗于是轻微近视，平时不怎么戴眼镜，见着走过来的人时明显愣了几秒，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两下眼睛，再看几眼，直接发出一声卧槽。
抓着夏璟的胳膊，惊呼道：“夏璟你你你快看，那是不是理工大的霍教授，我是不是太久没吃肉了，眼睛花了？！”
夏璟握住瓶身的手紧了紧，瞳孔微微放大，深呼一口气，让自己保持自然：“是她。”
“她怎么来这里了！”秦诗于说。线主富
夏璟：“不出意外，她们大概是我们要接的人。”
秦诗于：“我有点紧张，可能会结巴，一会儿你上。”县珠富
她不知道夏璟和霍离雪认识，自然也不知道她们发生的事情。
她超级喜欢霍离雪，在她心里霍离雪就是美貌与智慧并存，美得不像真人，强得不像人。
霍离雪一行人走过来后，秦诗于主动打了招呼介绍了自己，夏璟也跟着介绍了自己，然后道：“车坐久了，喝点温水会舒服很多，这个水是山里的山泉水，喝起来有点甜，你们试试。”
但是三个人两瓶水，意味着有一个人会没有，挨着将水发过去，站得离她最远的霍离雪自然是没有的那个。
秦诗于在一旁解释：“刚才以为只来了三个人，所以少买了一瓶，商店就在对面那条街，走过去就能买到。”
大家都不是矫情的人，这里基础设施也不是很好，并不在意这些小事。
霍离雪说：“不用了，我和王老师喝一起喝就行了。”
秦诗于应了一声好。
夏璟自然道：“你们是还想休息一会儿，还是直接回村里？”
如果现在回村，正好能赶上饭点，如果回不去，大家就得等她们一会儿，但这话夏璟没说。
王老师说：“直接去村里。”
一辆三轮车能装下两个人，挤一挤能装下三人，但有行李箱在，没有挤的空间，所以夏璟去叫了三辆过来。
王老师和同行的张老师一辆车，秦诗于因为太紧张，暂时不敢和霍离雪处在单独的空间了，因此就只能夏璟让夏璟和霍离雪一辆车。
三轮启动，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走得是乡间小路，其实也很颠簸，若是没坐习惯的人上来，会觉得不适应，尤其是方才经历过晕车的霍离雪，这会儿她已经闭上了眼睛，靠着车子边沿，闭目养神。
已经很不舒服了，但神情依旧正常，如果不是她轻微颤动的眉毛出卖了，夏璟也瞧不出异样。
轮胎直接压过大石块，猛得颠簸一下，本就虚弱且毫无准备的霍离雪直接往下甩了过去。
夏璟立马拉住她，将她扶正，随及又将手收了回去，没多碰一秒。
霍离雪拉着栏杆，说了声：“谢谢。”
夏璟也没什么情绪起伏：“不用，”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是来接人的，你摔出去了，我没法交差。”
霍离雪点头，重新闭上眼睛，直到下车，她们没有再说过任何一句话。
*
在车上时，夏璟就给校长发了消息，说了她们什么时候到。
三轮车刚停在学校门口，校长就迎了上来，领着他们进去：“实在不好意思，我该去亲自接你们的，临时有学生家里出了问题，上午去调节了，这才让小夏老师和小秦老师去接你们。”
霍离雪她们本就不想麻烦别人，她们是来做事情的，若是添麻烦了，她们反倒过意不去，因此不在意这些虚礼。
没急着去考察情况，大家一起去食堂吃了饭，不仅有老师在，还有些十来岁的学生也在。
校长说：“有些孩子是因为家离得比较远，有些孩子是想留下来复习功课，所以才没回去。”
学校不大，只有两栋四层高的教学楼，和两栋学生宿舍，老师们住的地方在校门口的那户小院子里。
饭后，校长带着霍离雪她们去了小院子：“这里面住的都是女老师，男老师直接住在学生宿舍里，你们的空房已经收拾好了，就在那里，挨着小夏老师。”
“你们可以进去休息会儿，学校那边可以随便进去，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问我，也可以问问小夏和小秦。”
霍离雪把箱子提进去，收拾一番后出来，遇见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笑了一下，问她：“姐姐，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姐姐？
霍离雪跟着笑了笑：“我姓霍，你可以叫我霍老师，不过是来这里办事情的，不是来教书的。”
小姑娘长长地哦了一声：“霍姐姐你等会儿要不要来操场和我们玩游戏？”
霍离雪：“你们？”
小姑娘点头：“还有我的同学。”
霍离雪想了想：“我工作忙来了，如果还有时间，就来找你们行吗？”
小姑娘甜甜地说了一声行，还是霍离雪拉钩盖章，然后跑了出去。
刚从房间出来的王老师笑了一声：“霍老师你的小孩缘挺好的啊，小时候不会是孩子王吧。”
霍离雪开玩笑道：“王老师不会是羡慕小朋友找我，不找你吧。”
王老师哈哈哈哈：“我家里那两个小霸王已经够我烦的了，实我这次出来，就是想躲我那两个娃，让她们找爸爸去，一天天就妈妈叫，累得很。”
一边闲聊着，一边进了学校，开始干正事。
走在路上时，霍离雪看着校园里打闹的学生，有几秒的恍惚，孩子王吗？
她小时候哪是什么孩子王。
村里的大人都说她是灾星，他们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和霍离雪玩，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把霉运带了回去。
唯一愿意和她交流的明溪，也因为自己的离开了人世。鲜诸负
霍离雪深呼一口气。
童年这个词离她很遥远，小时候与同龄人玩耍这个事也离她很遥远，她是众人嫌人，怎么会受欢迎。
有时候她在想，会不会是因为没人和她玩，所以她才能静下心去学习，才能在学业上取得一定成绩，才能有现在的自己。
这样想来，好像也挺不错的。
下午四点半时，把工作忙完后，霍离雪和王老师她们一起去了操场，早上来找过她的小姑娘又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了她们。
这些孩子的玩的游戏其实挺不错的，不复杂，既能培养团队合作能力，又能提高反应能力，只有一点不怎么好，很费很费体力，都是需要跑去来的游戏。
霍离雪累得气喘吁吁，却又笑眼盈盈。
王老师在一旁录像，拍照，也笑得不行：“霍老师你还行不行吗，不行就休息会儿，小心明天腿会酸。”
霍离雪喝了口温水：“能行，你一起来吗？”
王老师：“不了不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跑不动。”
*
另一边，田里。
夏璟穿着雨鞋帮村民干农活，哪哪都沾上了泥巴。
和她一起干活的秦诗于问道：“夏璟啊，我们今天是要把这块地解决掉吗，为什么那么急啊，我好累啊，我的老腰快不行了。”
夏璟说：“那你去边上等我，或者你先回去？”
秦诗于摇头：“不行，你让我回去，肯定是想偷偷干活，偷偷长马甲线，我接着干。”
半小时后，她实在不行了，坐在田坎边上，看着还在地里劳作的夏璟，不得不感慨对方体力真好，明明她们是同龄人，差距却那么大。
不过今天夏璟确实有点奇怪，平时她们也帮忙干活，但也没像今天那么拼命啊，一整个下午都在地里了，圈里的老黄牛都没她们勤快，路过的大叔大姐都夸她们勤快。
而且今天选的还是离学校比较远的一块地，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像平时那样挨着来不行吗？
秦诗于想不明白，于是开口问道：“夏璟，我们今天为什么要干那么多活？”
夏璟抬眸道：“今天几月几号？”
“五月一号。”
“什么节日？”
“劳动节。”
刚回答完，秦诗于就反应过来了：“就因为这个？”
“嗯，”夏璟点头：“我在过节。”
“行吧，”秦诗于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但是现在她有点饿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再过会儿。”
“回去也能过节，回去打扫卫生。”
夏璟笑了一下，忽然问：“你听见了没？”
秦诗于问：“听见什么？”
夏璟抬抬眸望向学校的方向，嘴角上扬：“笑声，学校那边传来的笑声。”
秦诗于细细听了一会儿，确实能听见学生们的隐隐笑声，她们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很少听见学生们玩的那么欢快，是在玩什么？
有了好奇心，秦诗于说：“回去看看？”
夏璟笑着说：“过一会儿吧。”
她希望那片笑声更持久一点，再持久一点
属于霍离雪的快乐，难得且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