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耽美小说>春日宴【完结】>第43章

  咸宁手中的笔一顿, 垂下头“嗯”了一声, 浑不在意地道:“你去替我告诉外祖母, 我稍后就去。”

  这下反倒轮到赵亭姜吃惊了。她盯着咸宁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掩口笑道:“我还当你要和周小郎君老死不相往来呢。”

  咸宁听了她的话,也笑了:“这又有什么好老死不相往来的。”她搁下笔,扭过头去看赵亭姜。

  这小娘子坐在书案上,眯着眼睛打量她:“果真不介怀?”

  咸宁收拾好案几上的几册书,看着她促狭的模样, 好脾气地道:“他——也有他的不得已。这世间,便是我父亲,也未必是真的自由。”

  “那,我是说,假若有机会,你还想——”

  咸宁摇了摇头, 打断她,反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话?”

  赵亭姜不语。

  咸宁继续道:“我希望以后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 施展自己的抱负, 有一番自己的天地, 到那时, 嫁给谁,嫁不嫁都不要紧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继续道:“男人靠不住,情意靠不住,但人生在世, 本就不该事事靠着别人。”

  赵亭姜突然伸出手,轻轻地和她击了个掌。

  咸宁先是没反应过来,愣在那儿,直到掌心被轻轻地碰了一下,才笑了起来,一双弯弯的杏眼像是两轮好看的月牙儿。

  她起身,带着赵亭姜就往外跑。

  赵亭姜一个不留神,踩到了自己的裙角,下意识地向咸宁身边一倾,好在旁边跟着的宫人都是眼疾手快的,稳稳地扶了她一把。

  咸宁笑起来,要给她赔罪,赵亭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她,拉着她向前厅去了。

  周夫人在厅上早已等候多时。

  赵亭姜一路将咸宁送到了门口就不肯再动弹了。周夫人自从长姊亡故之后一直心情不佳,性子也变得有些喜怒无常,咸宁毕竟是她的亲外孙女,尚且好一些,对旁的人,周夫人向来是不假辞色。

  咸宁也知道外祖母的脾性,因而只是拍了拍赵亭姜的手,自己走了进去。

  她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坐在案几后的周玉明就突然站直了身,倾身向前,几乎几步就要走到她身边。他今年已经满了十六岁,正是芝兰玉树的少年,仪度翩翩,颇有潘卫之风。

  假如不是因为天子的私心,他们本该在一两年后结缡成为一对爱侣。

  咸宁绕过周玉明,径自走到周夫人身边坐下。

  周玉明一时进退维艰,立在原地,神色僵直。

  直至周夫人开口,对咸宁道:“你舅舅原本为你表哥在并州谋了个知县的位置,想叫他好生磨砺一番。只是你表哥有自己的主意,已自请到凉州去了。那边正巧遇上突厥人犯关,想来你表哥也能更有作为一些。”

  咸宁抬起头,没有错过周玉明脸上一闪而过的尬色。

  这是到底年轻,心中还存着几分情义,却又不能对上一辈做出的决议指手画脚。

  周夫人却只笑呵呵地细细拨弄茶具,又笑道:“今日喊你来,便是让你陪着我这老婆子和你表哥吃顿酒。虽说是表兄妹,到底从小一块儿长大,就跟亲兄妹似的。往后你表哥若是建功立业、封狼居胥,也算是美事一桩。”

  咸宁垂着脸,感受到两道若有若无的炽热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没有抬头。

  周夫人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也说出了该说的话。

  *

  周玉明失魂落魄地走后,下人才终于姗姗来迟地奉上了一壶菊花酒。

  可惜如今才是盛夏,还不到蟹膏肥满的时节。否则烫一壶菊花酒、再拆几只蟹,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从前她跟着母亲住在丽正殿时,每到重阳前后,母亲总喜欢就着一壶菊花酒和一笼蒸蟹,独自抚琴作对,直到甄娘娘住到丽正殿里,才热闹了几分。

  周夫人问她:“你可怨我断了他的念想?”

  咸宁摇了摇头,诚实道:“稚娘该谢过外祖母。”

  周夫人听了她的话,几不可闻地哼笑了一声:“若是叫他悔婚之后又来再续前缘,岂不是将丽正殿的颜面踩在了脚下。”

  周夫人轻抚着她的额发,叹了口气:“我的儿,你母亲和我一生最大的错处都是嫁给了一个不中用的男人。你外祖父耽于自己的风花雪月,却不思家族妻女的后路;你父亲——”她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你一定不要重蹈你母亲和我的教训。日后要找一个顶天立地的伟男儿托付终身。”

  咸宁看着自己的外祖母,突然沉默了。

  半晌,咸宁认真地盯着周夫人,一字一句地问道:“可是,外祖母,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依附一个男人而活呢?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等丈夫、儿子建功立业,藉此荣耀己身,而不是自己入朝为官,或造福一方,或御敌关外,自己给自己挣下功业呢?”

  咸宁伸出自己双手,看着自己十个洁白莹润的指头:“这双手,和男人的手又有什么区别呢?是因为我更羸弱,不能手提千钧么?可我听说,西市的郑阿武力能举鼎,在相扑场上从未输给男人;更何况,这世间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奇力。”

  周夫人沉默了,良久,抱着咸宁,轻叹一声:“傻孩子。”

  *

  甄弱衣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整整两个月,薛婉樱都没有再涉足清平观。

  就只是派遣宫人来观中送了两回新衣。

  甄弱衣时常挨到半夜才肯入睡,因为薛婉樱从前总是这个时候来的。但她就是没有来。她从半夜等到天明,又从天明等到另一个深夜。

  从夏日一直等到了入秋。

  期间薛婉樱曾修书给她,说她最近宫务繁忙,叮嘱她好好养病。

  她攥着书信,几乎被思念和煎熬折磨得心口发闷。

  养病养病。

  相思病怎么医?

  她为什么不来看她?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看她?

  当这些问题席卷上心头的时候,甄弱衣突然觉得一阵疲倦。

  可是薛婉樱又亏欠了她什么呢?

  薛婉樱对她那样好。是她在天子的怒火下救了她。知道她不愿意侍寝,就庇护着她,让她得已长久地淹留在丽正殿。她还教她写字、教她弹琴……

  是她自己太过不知足。

  可人怎么会知足呢?人就是一种得寸进尺的动物。一旦见识过一丝一毫的温暖,人就会想要占据太阳。

  甄弱衣幼时,家隔壁住了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

  那老秀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考了太多童子试,看倦了四书五经,渐渐地便有些疯魔,成日口中念叨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胡话。

  先是说什么“父母并不爱子,生子图其送终罢了。”

  又说“父母不爱无益之子,子女又岂爱无益之父母。”

  人和人之间,在他口中倒是只剩下了利益。

  那时甄弱衣还小,对他那些文不文、白不白的话向来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但往后她被父母送入宫中争宠,想起这老秀才的话来,却又觉得:人和人之间,本就只是这样而已。她的父母生下她,养大她,可不就是图了她身上能带来的好处?

  直到她遇见薛婉樱才终于明白。

  ——原来人是如此地需要爱。

  出宫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薛婉樱送给她的一枚平安符。倒是薛婉樱过后又陆陆续续地将许多东西都搬到清平观给她。

  其中甚至有一把古琴。

  甄弱衣想起数年前薛婉樱手把手教她弹《凤求凰》那一回,她过后又私底下学了好久,但弹奏出来总是难免生疏。

  古琴长久不用,已经有些蒙尘。甄弱衣拿着湿帕子,小心地擦拭着琴弦。

  她原本害怕天子的耳目探听到清平观中,因而一开始的两个月可以说是闷在屋子里足不出户,但渐渐地却发现天子就像是忘了还有她这号人似的,这才放下心来。

  她拨动了第一根弦。

  琴声琳琅,似清泉激流,击落石壁。

  曲子弹到大半的时候,院门突然被推开了。

  已经到了深秋,天气转凉,薛婉樱身上披了件青灰色的大氅,乌黑髻发上别了一根珍珠簪子。

  她应当是听了有一会儿了,因为还没等甄弱衣反应过来,她就先笑道:“不对,弹错了一个调子。”

  那又有什么关系?

  甄弱衣本就不是什么喜好高山流水的人。

  但她还是竭力地抑制住自己唇角将要溢出的笑,对薛婉樱道:“那阿樱你来教我。”

  薛婉樱瞥了她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坐到了她身边,伸手抚上琴弦,就像三年前那一回一样,牵引着甄弱衣的手指,摆到琴弦上,极为耐心地教了起来。

  ——“有一美人兮,简直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再东墙。”

  薛婉樱柔软洁白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背上,正要和她说些什么,甄弱衣却突然偏过头,在她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这个吻是如此的轻,就像是一片柔软轻盈的羽毛,顷刻间就要消散在天地,又是如此地重,在一霎那,改写了她们的人生。

  薛婉樱愣住了,甄弱衣看着她苍白的面色,试图从中分辨出愤怒或是其他的什么情绪,但都没有。

  薛婉樱回过神来,飞快地转过脸,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甄弱衣趴在琴上,望着薛婉樱远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也许这一次,薛婉樱真的不会再来看她了。

  这一等,就是整整四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