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笛发现,平时很是好说话的江之洲在拍戏的时候很是严苛,虽然算不上脾气暴躁,但要求很是严格,不满意就一遍遍地重复。比如就这剧本中“一阵阴风吹来一块手帕恰好覆盖到魏长天脸上”这么一个细节,愣是拍了好多遍才过。

  即使骆笛没拍过戏也知道,这里明明可以让冯宇昂直接脸上盖块手帕,然后利用后期剪辑处理的,但江之洲愣是让那手帕自然飘到冯宇昂脸上才喊停。

  拍摄间隙骆笛实在忍不住问了一下,江之洲淡淡地回答道:“拍摄中能做到的事情就别依赖剪辑和后期特效,这些都是用来弥补拍摄无法做到的方面的技巧,而不是投机取巧的手段,我可不想看到我的作品播出后,给网友当作‘大家一起找穿帮’的素材。”

  几句话说得骆笛肃然起敬,江之洲团队的“良心剧组”、“收视保证”的口碑果然不是白来的,即使像江之洲自己说的,这辈子都只能止步于电视剧领域,不能踏足电影的殿堂,但他依然是个无愧于梦想的好导演。

  骆笛一腔热血燃起,心中暗暗发誓,等他演戏的时候,不论江之洲有多少要求,让他重来多少遍,他都二话不说地照做。

  而冯宇昂显然也是个很敬业的演员,明明他自己的表演并无任何的过失,还是配合着一遍一遍地重来,等那条手帕终于乖乖地飘到他脸上,拍好的这段后,才苦笑着松了口气。

  “不、不会有鬼吧……”

  话音刚落,一条手帕随风飘到“魏长天”脸上,他伸手将手帕从自己脸上取了下来,然后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他面前站了个侧着脸的白衣女子。

  冯宇昂眼睛瞬时睁大,嘴巴张开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强忍着闭上,一副明明害怕得不行,却因为不确定面前到底是人是鬼,怕在姑娘面前丢了面子而强装镇定的样子。

  “这位小郎君……”那位扮女鬼的演员幽幽地开了口。

  鼓风机对着她吹,并朝她集中打冷色光,白色的衣裳被风吹起,在白天一定很美佷仙,晚上却看起来阴惨惨的。

  “啊?”冯宇昂扮演的魏长天无意识啊了声,又连忙咳了声,像是壮胆似的,“小娘子有什么话要说?”

  半张精致的面孔转了过来,露出另外一半溃烂的脸,她却似对自己这副骇人的模样毫不自知似的,露了个自以为嫣然动人的笑容,“这位小郎君,还请把奴家的手帕还给奴家。”

  冯宇昂露出惊骇至极的神色,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是一时害怕得有些动弹不得。

  骆笛站在江之洲旁边,从摄像机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冯宇昂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此时他眼神及脸上每一块肌肉都似乎僵住了,将那一瞬间惊恐的表情凝固,表现得很有感染力。

  “女鬼”从“魏长天”手里接过手帕,顺手擦掉眼里掉下来的一滴血泪。这时,“魏长天”终于动了,他僵硬地转过身,眼一闭,嘴一张,表情夸张地大喊“鬼啊!!!”然后拔腿就跑。

  冯宇昂跑了两步,然后就开始原地跑,两条腿迈得飞快,身体却没有移动一分一毫。骆笛记得剧本中这一段,魏长天一跑,就被女鬼伸出的舌头给缠住了脖子,所以跑了半天都还在原地,当然,这条“舌头”肯定是要后期加上的。

  他心里赞了一句冯宇昂演得真好,把魏长天那种被恐惧支配着的样子演得入木三分,夸张的表情和原地跑动的双腿又给紧张的氛围增添了几分搞笑的气息。

  “卡!”江之洲却似乎并不那么满意,朝冯宇昂喊道,“跑得挺欢实哈?你还记不记得你脖子上还有根舌头?舌头!”

  冯宇昂本来还一头雾水,经他这么一提醒瞬间反应了过来,态度很好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导演,我们重新来。”

  第二次拍的时候,冯宇昂跑动起来的时候,上半身微微后仰,营造出因为被女鬼舌头勒住而重心后倾的既视感,两只手在脖子前十指张开虚抓着什么,脸上还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有些喘不过气来的神色。

  这段结束的时候,江之洲喝了口水,转过头来说:“……所以嘛,我就喜欢跟冯宇昂合作。”

  “所以嘛”前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大家却看得到。冯宇昂是江之洲合作最多的男演员,可以说也算是他一手捧红的,两人默契度高,且都十分敬业。

  魏长天被女鬼舌头勒住后,背后那把生锈了的铁剑突然泛起了红光,剑在鞘中剧烈颤动起来,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只是正在与那条长舌作斗争的魏长天没有注意到这点。

  红光乍盛,烫伤了女鬼的舌头,女鬼吃痛地收回长舌,魏长天趁此机会脱身。而那女鬼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她望着魏长天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焚天剑?”

  魏长天狂奔好久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这便听到夜色里传来一阵哭泣的女声,角落里一个白衣女子蹲在地上哭得极其凄切,魏长天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位姑娘,你怎么了?”

  “姑娘”转过头,露出一半精致一半溃烂的脸,魏长天顿时魂飞魄散,全凭着本能拔腿就跑。等他再一次停下来的时候,那个女鬼又静悄悄倒挂在他靠着的树上,一张可怖的鬼脸对着他哀戚地哭着……

  魏长天怪叫一声,再次拔腿就跑。

  第N次,女鬼从魏长天倚靠的墙角拐弯处探出脸来,嘤嘤地哭着,魏长天拔腿……魏长天拔不动腿了。

  大概是跑得筋疲力尽,魏长天已经没有力气去害怕了,这张惨不忍睹的鬼脸看起来也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他无力地靠着墙滑到地上,要哭不哭地哀求道:“我说这位姐姐,您有什么事就说,别吓我了成不?”

  女鬼住了声,掏出那块已经血糊糊的手帕擦了擦眼下的血泪,翻了个白眼道:“早点这么乖不就好了?害姐姐累死了。”

  魏长天看着那块手帕,想到之前它还盖过自己的脸,顿时胃中翻腾,扶着墙呕吐了起来。

  然后女鬼便如泣如诉地讲了自己生前的悲惨经历,简短地概括起来就是这样的:她本是当地青楼第一花魁,被一个有钱的富商回家做小妾,富商的夫人嫉妒她年轻貌美,便让人给她毁了容,然后把她勒死吊在房梁上,怨气太重投不了胎,富商府上有镇宅麒麟让她无法入府报仇,要魏长天为她主持公道。

  就这么一段剧情,观众在电视上看不过几分钟,剧组里却从天刚黑一直忙到半夜才拍完。

  收工后,骆笛回到酒店休息,也是有些晚了,他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白日里纷纭的记忆搅和成一团乱梦。

  梦里,骆笛变成了魏长天。但他心里清楚,他还是骆笛,他只是在演魏长天。

  女鬼跟骆笛哭诉完,要他帮忙杀了富商的夫人为她报仇,骆笛便带着焚天剑,跟着女鬼一起到了富商的家。

  当时,害死花魁的富商夫人正在佛堂对着佛像诵经,像是没有发现有人来了。女鬼冷笑一声:“做了亏心事居然还指望佛祖保佑?”

  她指着凶手的背影,转过头来望着骆笛说:“快!帮我杀了她!”

  骆笛从背上取出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剑从剑鞘中拔出来,他心里还在想,道具组真是良心,瞧这道具剑做得多好,拿起来又重,连铁锈都这么逼真。

  他两只手握住剑,望着富商夫人的背影,心里想,这里怎么演?拿着剑刺过去?嗯,应该是把剑刺到一边借位,然后通过摄像师找好角度和后期处理。

  他把剑朝富商夫人身边刺过去,富商夫人察觉到动静转过头来,居然是聂轩景的脸。

  骆笛悚然一惊,心想,怎么会是他?

  “咔!”

  骆笛抬起头来,发现佛堂里如来巨大的佛像变成了江之洲。江之洲端坐在莲台之上,神情肃穆,他凝眉望着骆笛道:“你怎么演的?剧本上是这么写的吗?剑刺过去!往富商夫人身上刺身上刺!刺死了我负责!”

  江之洲的声音好像被后期处理过,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带着阵阵回音,听得来特别威严。

  骆笛还在茫然地想着:聂轩景怎么会来演富商夫人呢?这就是个龙套啊,炮灰啊,路人甲啊!聂轩景怎么会答应演这样的小角色呢?不对,富商夫人是女的啊,聂轩景居然反串?!

  江之洲还在催促着,让他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女鬼也在旁边反复念叨:“杀了她!杀了她!”

  骆笛两手握着剑,看着聂轩景,聂轩景也平静地望着他,一身大红大紫的女装竟给他穿得有几分风华绝代。

  骆笛的双手打颤,几乎要拿不住剑了,他问聂轩景:“聂先生,如果我就这样刺过去,你、你会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