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大风呼啸,不过才深秋,感官上的凛冬却已至。

  医院走廊中,段司宇侧头望向窗外,室外天阴,日光正被拢在阴云之上,灰蒙蒙。

  决赛夜晚,颜烟止不住地呕吐,发抖惊恐,直到救护到场,打了安定,段司宇方才发现,颜烟呕出的唾沫里有血丝。

  呕血。

  当即,理智的弦差点断裂。

  在外段司宇堪堪维持住体面,等上了救护车,直接联系谢向,目眦欲裂说明情况。

  翌日,颜烟还未醒,直接上飞机回北城,入院做检查,等结果。

  然而住院一周有余,颜烟身体上查不出毛病,指标完全正常,面色却愈发苍白,精神比一些病重的患者还差。

  查不出毛病,比查得出,更让段司宇警惕,“所以到底为什么呕血?”

  无异的检查结果摆在这,谢向只能说:“有可能只是呕吐时咽喉黏膜出血,和胃没有任何关系。”

  “有多大的可能?”

  “......”

  谢向欲言又止,语塞。

  数次追问,谨小慎微,如同惊弓之鸟,任谁看,段司宇都太紧绷。

  “重点根本不在呕血,而在呕吐本身,”谢向忍不住说,“他现在这样,与身体状况的关系不大。”

  和身体无关,言下之意,是和心理状况有关。

  这次惊恐发作的原因,段司宇已弄清楚,究其原因,还是为这个病,以及孱弱的身体。

  可还能怎么做?

  身体恢复需要时间,并非一朝一夕就解决。

  可恢复的速度,全然跟不上颜烟崩溃的速度。

  生理与心理相互影响,就算身体养得再好,如若心理状况愈发溃败,也将倒过来影响身体。

  段司宇脸色实在难看。

  谢向沉吟片刻,又问:“你不觉得,你有点太紧绷?”

  “现在这种状况,难道我能放松?”段司宇反问。

  “我不是说现在,我是指术后这大半年,”谢向一顿,“和他情况类似的病患,早就一日三餐正常饮食,有两个甚至开始工作......”

  “他这样,像是能工作的样子?!”段司宇瞠目打断。

  暴脾气。

  谢向深呼气平复,“上次我就想说,精心养护没有问题,但你小心得不正常,一直保护欲过剩,你潜意识里把他当病弱养,导致他也觉得自己是病弱,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句说完,谢向本打算直接离开,避免承受二世祖的坏脾气。

  但情绪上头,谢向索性无所畏惧,“我不是专业搞心理的,可能说得不对,但是我敢说,你再像这样养下去,他只会比现在还差。”

  原因或许不在颜烟,而是在他。

  是他,在延缓颜烟恢复的速度。

  这怎么可能?

  他不精心保护,难不成任由颜烟颓败,然后复发?

  当下,段司宇只觉得荒谬。

  可等走到走廊上,侧头望向窗外时,段司宇蓦然想起,有件事他还未完成。

  孤傲与要强。

  他和颜烟各自的问题,已在逐步改善。

  但被生病这事耽搁,安然度日数月,他险些忘记,他与颜烟的相处方式可能有问题。

  难道原因真的在他?

  而不在颜烟?

  进病房前,段司宇顿住,不自觉回想谢向的话。

  吱吖——

  病房门先从里打开。

  颜烟看见他,一怔,“怎么不进来?”

  “我在想医生说的注意事项。”段司宇走进病房,关了门。

  颜烟明显不安,“检查的结果有问题?”

  “没有问题,我们今晚就出院,明天......”段司宇欲言又止。

  “我得去看医生,心理医生,我知道。”颜烟勾了勾唇,企图用笑容改善氛围,减轻段司宇的难受。

  可这笑近乎发苦,挂在苍白的脸上,更显得易碎脆弱。

  心口抽搐得厉害,被这笑攥得生疼。

  段司宇无声呼气,“不是只你去看,是我们一起。”

  “......谢谢。”颜烟主动上前,搂住段司宇,额头主动靠在他胸膛,一个依赖而获取安全感的姿态。

  谢谢。

  颜烟道谢,是因为默认所有错都在自己,而他只为陪同。

  段司宇攥住颜烟的肩,将人拉开,“是我们相处的方式出了问题,所以要一起去看医生,不是指你的心态问题。”

  语气认真。

  “我们有什么问题?”颜烟皱起眉,明显不解。

  “我不知道。”

  但一定有哪处不对,段司宇想,他要把问题揪出来,以此佐证谢向的观点是错误的。

  -

  翌日晨时,肖卓如约造访家中。

  考虑到颜烟的身体,以及便于观察两人的相处方式,肖卓并未采用传统的疏导问话,而是作为一个友人,在家中长期作客,旁观。

  每日三小时,加上一顿午饭,闲聊观察,不疾不徐。

  肖卓本人既有分寸,也很会找话题,所以颜烟并不紧绷,相处两天后,便主动倾诉,寻求方法解困。

  但身体上的疾病,肖卓确实无能为力,只能让颜烟听从医生的建议,先摆正心态把身体养好,再考虑其它,不然只会起反作用。

  随着肖卓造访的天数增多,颜烟的情绪趋于稳定,段司宇却莫名开始“倒霉”。

  这种“倒霉”很玄乎。

  比如工作时,玻璃杯不小心被袖口挥倒,水两次将键盘打湿;

  再比如性.事时,有次套不知何时破了,事后才发现,段司宇相当懊悔,因为颜烟可能会因此生病。

  半月后,肖卓降低了造访频率,改为一周两次,这玄乎的“倒霉”才结束。

  段司宇急迫想得到答案,“我们相处的方式,到底有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你在颜先生生病之前,是如何与他相处,但是就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你似乎并不把他当作‘正常的恋人’。”肖卓说。

  “什么叫正常的恋人?”段司宇难以置信反问,“你也觉得我保护欲过剩,把他当成病弱对待,所以才延缓了他恢复的速度?”

  肖卓则摇头,“我需要从你们共同朋友的视角来确定,在他生病之前,你们如何相处。如果你想知道他是否因你才延缓,你试着与他分开生活一段时间,就能得到答案。”

  分开生活一段时间?

  只是听到这句话,段司宇都觉得荒谬不可忍,想要反驳。

  肖卓却先说:“哪怕只有一天分开生活,你都无法接受,而正常的恋人关系不是这样。况且,他现在已经不是病患,只是个身体较弱的正常人,但你,还在用术后恢复期的心态对待他。”

  肖卓一针见血。

  比谢向的话更直白有理。

  他根本无法反驳。

  彻夜失眠。

  段司宇睡不着,只能就着月光,数次凝视怀中的人。

  睡梦中,颜烟仍蹙着眉头,似在做噩梦。

  段司宇轻轻抚平对方眉头,可不久,颜烟又会蹙紧眉,梦魇似的说胡话,极度不安。

  低头细听,他勉强分辨出其中一句。

  ——对不起,我会遵守承诺。

  就算在梦里,颜烟仍在与他道歉。

  他总觉得自己在拼凑月光,小心翼翼很正常,却未曾想过一件事。

  月光,本就因他而碎。

  呼吸似被扼住,根本无法疏通。

  段司宇咬紧牙,终于做出决定,听从肖卓的意见。

  所以翌日颜烟醒时,段司宇已经离开,留了条【我妈那边有急事,两周之后回来】的消息,实则暂居北城的另一处住所。

  他走得悄无声息,实属反常,颜烟以为有人出了事,正生命垂危,忍不住多问。

  【Duan:资产问题,没有出人命。】

  【Yan:好,具体几点到机场?我去接你。】

  【Duan:天气冷,你别出门,我开车回去。】

  接连数日,段司宇亲自联系旁人,除开辛南雨随晏宇亿梦,连只有几面之缘的陆蔚,也被请去与肖卓沟通。

  能碰面的就碰面,不能的则远程视频。

  旁人与肖卓的交谈,段司宇并不干涉,甚至回避,因为怕影响判断。

  每日,段司宇就坐在电脑后,定时与颜烟视频,询问对方今日做了什么,还将去年在奥勒拍的视频照片发过去,以假乱真。

  头几日,颜烟明显低落,说要开着视频,听见他的声音才能睡着。

  但三日后,低落的情绪有所回升,颜烟开始主动向他展示成果。

  比如,快递积在门口,不好搬运,而他不在,颜烟就买了个小的推车,一次性推进家中。

  再比如,有几日的餐食调味不佳,颜烟就订了新的厨具与蔬果,跟着教程调了味酱汁,说等他回去,也要让他尝一尝。

  任何困难,他不在,颜烟都能自己解决,与正常人无异。

  而解决掉这些困难,又能从零开始累积成就感,因此颜烟明显心情好转,比跟在他身旁时,有活力得多。

  桩桩件件,每个颜烟变化的信号,都指向他想推翻的结论。

  两周时间,眨眼便过。

  回家的前一日,段司宇主动去找肖卓,听最终的结论。

  他有问题,且问题很大。

  段司宇已然知道结论。

  剑悬在头上,注定会落下,但他仍要伸着脖子去接,因为如果不接,不改,他就会再次失去颜烟。

  “看来你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肖卓给他递了杯温水。

  段司宇没喝,只低声承认,“我保护欲过剩,这在术后前期有助于他恢复,但时间久了,会变成拖累,影响他的心情,延缓恢复。”

  肖卓不置可否,只将整理好的谈话与观察内容,一并递给段司宇。

  数页记录,仔细翻看,客观的描述。

  等段司宇彻底看完,肖卓才说:“保护欲过剩只是表象。你们之间真正的问题是,你无法忍受他的注意力偏向别处,你要他永远只看着你,关注你。你想他的世界里,只有你。”

  所有他未意识到的行为,都在佐证这个结论。

  他爱打响指让颜烟回神,是因为讨厌非他以外的人事物夺走颜烟的注意力,无论是电影、人、再或是别的事。

  他尤为讨厌辛南雨,并非厌蠢,而是讨厌对方占据颜烟的时间与精力。

  他受不了颜烟脱离他的视线,所以当对方不在,他就要发消息问颜烟在哪。

  无意识中,他不断剥夺颜烟的社交与注意力,直到对方只能看见他为止。

  而当颜烟情绪低落,他才会稍稍“松弦”,允许辛南雨、随晏等“安全的人”,来与颜烟接触。

  打从一开始,他就将颜烟当作一颗“花种”呵护,无意识“圈养”,导致颜烟的世界里只有他与工作。

  因此当工作出现负面情绪时,颜烟就只能将正面情绪寄托在他身上,因为颜烟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两样孤零零的东西。

  而现在,颜烟无法工作,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他。

  这正是他潜意识中想要的局面,所以他以保护为名,无意识拖延对方恢复成正常人的进程。

  “我去造访的那段时间,你说你总是倒霉,那不是......”

  “不是倒霉,”段司宇愣怔着说,“是我无法忍受你夺取他的注意,所以变得烦躁,粗心大意。”

  他自认是孤岛,把颜烟当作唯一,以呵护为名,无意识同化对方,想让颜烟也将他当做唯一。

  可事到如今,他虽仍是孤岛,但他的世界非常闪耀,到处是光,有的是人追捧。

  而颜烟,本不是孤岛,只是个正常的成年人,需要工作需要朋友。

  但如今为他,即便痛苦到在梦里道歉,也要自我剥夺,许誓做他唯一的月亮,既不会发光,四周也暗得发冷,只剩下他是唯一的热源。

  是他,无意识将颜烟往末路上引。

  是他,亲手将月光打碎,拼凑,再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