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理结果显示为早期,微浸润,切掉即可,基本确认无需化疗。如若不放心,保险起见,可再做其他检测。

  有一瞬,颜烟怀疑段司宇骗他。

  他已然做好准备,在术后继续受罪,化疗用药,复发转移,等死。

  “怕我骗你?”段司宇挑起眉,“你自己看,我不拿这种事骗人。”

  颜烟看了纸质病理结果,又检查电子原版,确认真是如此,不禁发愣。

  几个月了,还是早期,不用化疗。

  前所未有的大运。

  是段司宇的好运真被分给他?

  还是他所有的倒霉,都只为换这一次幸运?

  “怎么?想反悔赌约?”段司宇打个响指,提醒颜烟回神。

  “没有,我在想,”颜烟一顿,“我濒死时候的梦。”

  一提寻死,段司宇眼神一凝,下意识警惕,紧张。

  他们都很默契,虽已过去半月,但那日寻死的事,谁都不主动提,就算不小心,也只一句带过逃避。

  段司宇是蒙了阴影,惊惧,而颜烟是为自尊心,羞耻。

  可情绪的极限就像气球,能越撑越大。

  有更羞耻的事作对比,比如术后的无法自理,伤口疼到难忍低吟,连去洗手间都需要帮忙......

  当这些不堪被迫摊开,赤.裸展现在段司宇面前,颜烟蓦然觉得,他伪装自杀被戳穿的事,也算不上什么。

  他能直面了,段司宇却不能。

  颜烟感到自责。

  颜烟尽量平和提起:“那时我梦到你,你说只要我肯醒来,就把一半好运分给我。”

  “只有一半?”段司宇眉头微蹙,“为什么不是全部?”

  指责梦里的自己。

  颜烟解释:“你原本打算全部给我,我说不要,你才改口说一半。我以为那只是梦,现在看来,梦是真的,你一半的好运,足够让我幸运。”

  段司宇从不信运气之说,只觉得一件事能成功,是他投入精力、做足准备的必然。

  如若硬要找好运,那便是与颜烟有关的东西,比如,只要是为颜烟写的歌,就会比其余的热度高。

  但段司宇没反驳,只顺着话问:“在你眼里,我很幸运?”

  颜烟点头,“我经常想,你是上天的宠儿,所以无人不喜欢你。”

  上天的宠儿。

  倒是比远星好听。

  段司宇眉梢一挑,“那上天的宠儿现在说,你人生中最大的劫难已过,今后将不会再复发,你信不信?”

  不等颜烟答话,段司宇又说:“宠儿的话已经开始生效,你信或不信,都改变不了事实。”

  不容反驳。

  拔了管,再做过检查,确认无需化疗。

  理论上,颜烟满足出院的条件。

  但段司宇不敢出院转院,因为就算精心护理,也未出现并发症,可颜烟的体重依然往下掉,消瘦。

  这不可避免,毕竟切掉2/3的胃,做过大手术,再怎么精心,体重都不可能维持。

  可颜烟本就瘦,而今再掉体重,即将落下55公斤,段司宇看得心惊,说什么都不让出院,一定要等体重回升。

  拔了管,颜烟终于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不需要段司宇帮忙,就能行走,吃饭,像正常人那般做任何事,除了动作稍慢,体力不支。

  又是半月,谢向数次催促,暗示已经可以出院,段司宇才松口同意。

  出院当日,离住处越近,颜烟心跳愈快。

  赌约生效,意味着彻底复合,再不只隔着薄纸试探,容他装傻欺骗。

  而这一回,他该怎么做?

  如何与段司宇相处?

  颜烟不知道。

  出乎意料,他们到达时,合院里停了辆车,是宇亿梦造访,正在车中与人通话。

  察觉动静,宇亿梦下车,递过来一捧向日葵,“恭喜新生。”

  新生。

  颜烟一怔,接下,“谢谢。”

  三人进屋,颜烟找了个收纳盒,将向日葵放到窗边。

  日光正盛。

  向日葵长势饱满,晨光落在花瓣间,又添几分生机,蓬勃盎然。

  颜烟望着花,不禁发愣。

  生机就在眼前,旺盛生长,可他却感受不到,捉不住,仿佛与世界隔了层罩子,恍惚。

  手术结束,他身体里的“雷”被顺利拆除,往后主要是养护与定期复查,比太多一经发现就是晚期的患者幸运得多。

  他该高兴,欢呼。

  但颜烟只觉得迷茫。

  过去他为嫉妒而痛苦,但如今,嫉妒比起病痛,实在算不上什么;前几月他为诊断而痛苦,但如今,他已做完手术。

  他仍兴致低迷。

  因为困住他的不止是病,或是嫉妒,而是骨子里的要强自卑,与闲不下来的忙碌。

  当一切趋于安宁,他不习惯,而又因为现状必须静养,所以迷茫恍惚。

  颜烟深呼吸,伸手轻拨花瓣,心道自己又在矫情颓靡,枉顾段司宇拼命救他。

  蓦然,肩膀被人轻拍,宇亿梦递来一杯温水。

  颜烟接下,汲很小一口,“谢谢。”

  段司宇正清洗新鲜食物,备餐。过程倒是简单,直接送进蒸箱蒸熟,再绞打成易咀嚼的形态,调味只一点盐即可。

  如今颜烟尚在养护期,段司宇不敢外食,或让旁人来准备,生怕有闪失。

  不超过几分钟的事,因为不熟练,时间拉长,段司宇久久无法离开厨房。

  宇亿梦只能自给自足,倒两杯水,“段玉山没有去医院看你,因为我让人软禁他,让他安静。”

  软禁?

  颜烟疑惑,“为什么?”

  “我在开玩笑。”宇亿梦说。

  宇亿梦的玩笑,竟和人一样,冰冷。

  玩笑本身不幽默,但后一句却莫名戳中笑点,颜烟不禁轻笑,“谢谢。”

  为宇亿梦每一次的敏锐,安慰,与救他一命。

  “你在为什么烦恼?”宇亿梦直白问。

  何种情绪都逃不过宇亿梦。

  颜烟诚实回答:“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跟他相处?会有什么矛盾?未来,我要做什么?”

  未来排在最末尾。

  住院期间,颜烟决议,要把段司宇放在首位,其余的统统往后。

  复发的概率虽低,但也不无可能,他续上了命,却不知道能活多久,所以他不能再让段司宇难过。

  而未来的工作,企业不在考虑范围,一是身体精力不允许,二是他本就不合适。

  颜烟想求个建议。

  宇亿梦却说:“你该放慢速度,不用急于一时,非要现在得到答案。”

  他太急了。

  受到提醒,颜烟后觉。

  “等病养好,你再考虑未来。你们该如何相处,我不知道,”宇亿梦递来一个手机,“他的疏导记录,你看了,或许会有答案。我先走了。”

  宇亿梦来此,只为恭喜他出院,送了花,几句沟通,便匆忙离去。

  颜烟接过,发现这是自己的手机。

  那日被落在岸上,颜烟以为已丢失,正巧拿到旧手机,住院需要静养,索性懒得登录账号,不与外界联系。

  好几人给他发过消息,辛南雨发的最多。

  最开始是焦急问他在哪。

  从他回到北城那日起,辛南雨忽然不再追问,只每日定时发早晚安,遇见的客人,以及网上趣事。

  零零总总几百条,似为逗他高兴。

  很明显,辛南雨已知晓他隐瞒生病,甚至是寻死的事。

  无比的羞耻。

  颜烟轻呼气,回复几句安抚,说自己没事,方才点开疏导记录。

  只半个月时间,记录却有十几次,贯穿段司宇过去的25年。

  颜烟越是看,心口越发酸。

  天才常会不幸。

  但他从未想过段司宇不幸。

  他一直以为,远星生来就在天上,天生瞩目受人仰望,顺遂而不会痛苦。

  可段司宇只是悬在高空的孤岛,被断掉沟通的桥梁,以满身刺自我保护。

  所以段司宇才会说,除了他,无法理解任何人,也无人能理解自己。

  在他计划寻死的时间里,段司宇在高频疏导,并准备专辑与演唱会。

  那晚他骂那些话,只为让对方离开,可段司宇全部听进去,主动去做疏导,想着改变挽留他。

  死缠烂打,主动改变,专辑演唱会,术后照顾。

  桩桩件件,都是为他。

  鼻尖发酸。

  颜烟靠在窗边,闭着眼睛平复,不让情绪过于起伏。可他不是痴呆,骂过的话,他记得很清楚。

  不多时,段司宇离开厨房,回来就看见颜烟靠在窗边,似很颓靡。

  段司宇疾步走近,“怎么了?”

  语气惊慌。

  颜烟一睁眼,对上担忧的视线,再无法自控,主动搂住段司宇,“对不起。”

  段司宇抬手回抱,只是轻搂,小心到像在碰易碎的玻璃。

  “为什么道歉?”

  “我那晚说的是假话,只是想赶你走,我不讨厌你......”颜烟放低声音,“我喜欢你。”

  从未有过的坦诚。

  颜烟亲口承认喜欢。

  上一次在何时,段司宇记不清,因为就算恋爱时,颜烟也不常说喜欢,多以行动表达。

  ——我喜欢你。

  就四个字,再简单不过,却像学生时期的青涩告白,让人耳朵发烫。

  “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

  如同冬日的烟火,呲地一声点火,引燃藏于贫瘠之下的亢奋,灵光四起,如迸裂的火星。

  段司宇起身,“陪我去工作室。”

  虽猝不及防,颜烟仍松了手,跟着走。

  工作室已恢复原样,住院期间,周澜将在西岛的东西收好,全部搬回。

  工作室里仅有一张工学椅,颜烟本想站着,但段司宇不由分说将他一拉,落坐到自己身前,锢在怀里。

  两人蜷于一张椅子,不免拥挤。

  电脑是开机状态,常年待机,页面停在编曲软件上。

  段司宇要做什么,颜烟看不懂,只勉强分辨出对方重建了工程,手指在Midi键盘上随意摁,做了些调整,便被段司宇戴上耳机。

  主钢琴声,附以几种梦幻音色,不到三分钟,由简到繁,在最高点戛然而止,极富画面感。

  耳机摘下。

  段司宇见他失神,凑近问:“在想什么?”

  耳畔微麻。

  颜烟回神,解释:“我高中时,寝室楼下的银杏树。”

  “为什么?”

  “一开始像春天复苏,而后夏日结果,最盛大时在秋日,在冬天来临前,戛然而止,一夜消失。”

  段司宇挑眉反问,“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颜烟摇头,刚才灵光的联想已是极限,段司宇从前给他听的很多demo,他通常只能听个响。

  “我在想......”段司宇覆在他耳畔,“荔枝桃桃。”

  尾音带着低笑。

  荔枝桃桃。

  他人生中的尴尬之最,夜半想起来时,都恨不得就此抹除。

  颜烟一霎红了耳朵,侧头抿唇不语,相当羞耻。

  “别生气嘛,”段司宇轻笑,故意播放单轨,“你听,这个音色,像不像桃子皮上的绒毛,很痒?”

  颜烟倒是不痒,只尴尬得抓狂,“什么时候,你才能忘记这件事?”

  “忘不了。”

  “......好吧。”无可奈何纵容。

  逗过两句,段司宇不再捉弄,而是认真解释:“你那时说‘荔枝桃桃’,我就觉得心痒,刚才也是。”

  刚才,指“我喜欢你。”

  后背热意紧贴,如此近的距离,气氛突变暧昧。

  颜烟轻咳,稍微往前,下意识躲。

  但段司宇先行动,轻搂颜烟的腰,再度贴近,“再说一次,我就不提‘荔枝桃桃’。”

  “我喜欢......”

  颜烟话未说完,段司宇猝然侧头,靠近,直接吻了下来。

  唇相触,只是轻贴,未带任何侵占的意味,如同初吻时静止的青涩。

  耳畔充盈心跳声。

  颜烟没有躲,只缓慢闭上眼睛,手臂撑在桌沿支撑,背脊紧绷,手指收紧。

  段司宇敏锐瞄到,直接抓住颜烟的手,打开,十指相扣紧握。

  两道呼吸相贴。

  只一个平静的安吻。

  良久,段司宇稍往后仰,唇似乎要离开,就此结束这个吻。

  颜烟睁开眼,想移开视线,却正对上琥珀色的眼眸,心跳近乎静止,一时忘记呼吸。

  抓到他隐晦的倾心,段司宇彻底撕下.体面,撬开颜烟的唇,不留空隙,肆意侵占,又盛情地邀请。

  如疾风骤雨,无处可躲,击溃平静,攫取他刻意的自持,只为换取他一声不可抗的低吟。

  良久,思绪晕乎到似消失时,吻终于停止。

  新鲜空气涌入,颜烟偏头躲开,忍不住轻喘,脸颊发烫。

  电脑已然黑屏待机,显示屏中,他们再度对视,似又要点燃引线,交换一次狂风般地吻。

  嘀——!

  好在闹钟先响,及时打断。

  每日的六餐需定时,严格遵守计划,段司宇抱着颜烟起身,拉着人往厨房去。

  颜烟虽然口味偏淡,但养护的食物全无调料,只放少许盐,他不免觉得无滋味,吃饭等于活受罪。

  为不让他难受,段司宇的食物也只有盐,所以两人一起“受罪”,好过他独自一人承受。

  颜烟咀嚼得慢,段司宇吃完时,他还剩下大半。

  “从今天开始,赌约正式生效?”段司宇再度确认。

  颜烟点头不语,耳朵还红着。

  他不答,段司宇就故意问:“这不是合租邀约,你应该清楚吧?”

  “我知道,”颜烟低咳,“这是复合。”

  复合,不过一个词而已,却显得无比悦耳,令人心情大好。

  段司宇勾起唇,又问:“刚才,你和宇亿梦聊了什么?”

  “她把手机还给我,顺便发了你的疏导记录,”颜烟一顿,“我看过了,抱歉。”

  段司宇不在意,“你留在民宿的行李,我让人寄回来?还是就留在那,冬天再过去住?”

  提起民宿,颜烟想到辛南雨,亮屏手机,发现对方还未回他消息。

  “怎么?”

  “辛南雨不回消息。”

  嗡——

  话音刚落,手机忽然震动,陌生号码,属地江宁。

  颜烟指尖一滞,将手机递给段司宇,“你帮我接吧。”

  段司宇接通,不说话,只在半分钟后烦躁轻啧,“我知道了,我会找人解决。”便迅速挂断。

  颜烟疑惑,“谁的电话?”

  “陆蔚,”段司宇一顿,补充说,“辛南雨被纪泽捅了一刀,正在医院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