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鹭城机场,天已大亮。

  飞机上噪声高,颜烟吃了药,仍睡不安稳,没多久便清醒,看了会儿手机,等眼睛发涩再闭目养神。

  赶路不仅耗精力,还耗光了残留的高兴。

  回到民宿,身体已很疲乏。

  颜烟躺在床,祈祷冥想能有用,残余药量继续施效,让他顺利入睡。

  可惜无果,他的祈祷从来无用。

  颜烟思忖片刻,打开音乐软件搜索平均律,戴上耳机,从第一首开始播放。

  折腾许久,反而愈发清醒。

  颜烟蓦然烦了。

  他为什么要硬熬?独自承担失眠的后果?

  分明是段司宇拿了他的药,只给他吃半片,还给他听赋格,让他产生依赖性,却不发给他音频,让他浪费时间,在这里听什么平均律。

  这些负面情绪,不受控制,多是无理的迁怒。

  涌上来时很迅速,像浪迎头打来,烦得颜烟起身下床,在房间内抱臂来回走。

  绕行几圈,颜烟拉开窗帘,到阳台点燃一支烟,正对对面洋房,用力呼出白烟,仿佛这就是他的指责。

  一种无声的迁怒。

  白烟飘过街,消失在对面。

  不多时,烦躁的浪缓慢退潮,理智重新占领高地。

  颜烟盯着飘烟,冷静之后摁灭烟头,只觉乏力,像是打了一场仗,明明没人和他吵。

  思绪清醒。

  一个他不敢承认的事实,乍现脑海。

  段司宇其实从未在找茬,而是关心他,所以才三番五次问他的心情。

  拉着他出海,去滑雪,每一样,都是在担心他。

  但他不敢承认,因为怯懦。

  他总把负面情绪加在对方身上,刚才甚至有一瞬,他想拨通语音,跟段司宇大吵一架,口出恶语,让对方少管他的事。

  好在他控制住了。

  颜烟想,明明下定决心要对段司宇好一点,若因为失眠这种小事破功,他没法接受,也坚决不允许。

  昨日的高兴仿佛水中之月,天亮就散,未残留一丝痕迹。

  整个白天,颜烟待在房间,装作在睡觉,实际打开夜灯,记录账号变现的案例,眼睛涩了就听歌闭目。

  傍晚时,辛南雨在群里发消息,叫他下去吃饭。

  颜烟起身,洗了把脸,强打起精神下楼。

  今日无客人,段司宇已坐在餐桌前,正打哈欠,少见地表现出疲态。

  两人面色委顿。

  唯一兴奋的,只有辛南雨。

  “你们这两天去干嘛了呀?”辛南雨憋不住八卦的笑意。

  “滑雪。”段司宇说。

  “滑雪?在哪滑?”

  “北疆。”

  只是滑雪。

  “哦哦......”事情并未朝想象的发展,辛南雨没再多问,低头乖乖吃饭。

  “节目组那边联系随晏了?”段司宇问正事。

  辛南雨点头,“随总让我别管,他会找法务看合同,有不满意的地方,法务会跟节目组沟通。”

  有段时间没关注,随晏竟有了些上司风范。

  段司宇挑挑眉,“合同发过来,我看看。”

  合同两份,一份签人,一份场地租用,除了演出费用不高,倒没什么坑。

  录制期间,民宿不能擅自接客,辛南雨与其员工需得听从节目组安排,这些是最基本的,不能改动。

  颜烟一眼扫过去,意识到,他是客人,并非员工,也不想出镜,所以开始录制之前,他得先搬出去,等结束了再搬回来。

  段司宇似也同时想到,“录制期间,你到我那里去住,东西我帮你搬。”

  语气不容置喙。

  这就是最合适的方案。

  西岛没有别的民宿旅馆,颜烟如果不住对面,就要住鹭城区的酒店。

  颜烟很清楚,但没立刻作声,只收了手机,安静吃饭。

  态度不明,氛围因此而古怪。

  辛南雨左右瞄两眼,将盐水鸭推到颜烟面前,主动说:“烟哥,你尝尝,我试过好几次,今天终于成功了,超好吃的。”

  颜烟点头,夹了筷鸭肉,缓慢咀嚼。

  客观上味道不错。

  但疲乏和衰弱的神经让食欲大减,颜烟勉强吃了几块,放下筷子,结束用餐。

  颜烟几乎没有夹菜,只是把碗里的饭消灭,直到辛南雨特意招呼,才顺便吃几块肉而已。

  段司宇蹙起眉,“你不吃了?”

  “嗯,我不饿。”语气刻意平淡,难以藏匿的冷。

  良久寂静。

  段司宇察觉不对,放下筷子,不吃了,“去我那儿,谈谈。”

  颜烟不答,段司宇就盯着他,大有他不答应,就将一直坐着等他的架势。

  气氛彻底毁坏。

  辛南雨坐直背,大气不敢出,闭嘴无言。

  算了。

  本来也要去拿药。

  他们之间的事,何必牵扯辛南雨,让旁人跟着不安。

  这么一想,颜烟索性起身,主动往对街走。

  两人进屋。

  门一合上,段司宇先到厨房,开了几瓶酒,两个玻璃杯,一杯调酒,一杯温水。

  自己灌几口酒,温水递给颜烟,段司宇才低声问:“为什么不高兴?”

  强压的冷静。

  颜烟攥紧杯子,眼前似出现数个岔路口,每个岔口代表不同答复。

  ——我没有不高兴。

  ——你能安静吗?我现在很烦。

  ——今天的药给我,我要回去休息了。

  ——把全部药都还给我,以后少管我的事。

  在每个岔路尽头,颜烟仿佛能看见,在相应回答后,他与段司宇会如何争执。

  可他不要和段司宇发生争执。

  他已经下过决心。

  索性沉默。

  颜烟抬杯,一口喝光水,将杯子递回去。

  段司宇接下杯子,深吸气,转身去冰箱里翻出一盒果汁,开包装倒入玻璃杯,放进微波炉热十几秒,重新递过去。

  果汁偏酸,无糖,颜烟没法大口喝,只能小口汲。

  颜烟不说话,段司宇也不催,斜靠橱柜,单手看手机,去翻颜烟的听歌排行。

  平均律。

  段司宇阖了阖眼,打开云端,翻找备份,“我白天没睡。”

  凌晨在飞机上,段司宇就拿着手机,不知在忙活什么,今日白天还不补眠,无怪眉眼中会有疲态。

  为什么不睡?

  两天不合眼,中途去滑雪,不怕猝死?

  话还没问出口,手机忽然震了,段司宇随即收起手机,朝颜烟抬抬下巴。

  颜烟一愣,摸出手机亮屏。

  对话框中,段司宇发了个压缩文件夹,名称为“赋格”。

  颜烟点开,发现里头竟是上百首音频,音频的命名皆是两组数字,从1到15,前一组是曲子编号,后一组是音色效果编号。

  “配合这些赋格入睡,今后药量能减半么?”段司宇问。

  思绪倏地停了,一片空白。

  烦躁的火被浇灭,无影无踪。

  颜烟盯着手机,心里除了发酸,还有一丝庆幸。

  庆幸他闭了嘴,没有口出恶言,不然他无法想象,在他说了那些话后,段司宇该抱着哪种心情给他发这些音频。

  “......什么时候做的?”颜烟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平常随手就编了,白天集中调了下音色,不够的话,电脑里还有。”

  段司宇说得轻巧,可这是上百首,再怎么随手,也要花精力。

  颜烟摁灭屏幕,喉咙发干,抬头看段司宇一眼,很快移开视线,为他方才的躁火感到羞愧,尽管还未发出。

  “......谢谢。”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高兴?”

  “白天我睡不着,所以有一点烦躁,”颜烟一顿,“但现在已经好了。”

  “半片的药量不够?”段司宇问。

  “嗯,”颜烟解释,“醒了之后难再睡着。”

  缘由竟很简单。

  段司宇微怔,猛然意识到,他白日忙着调音色,整理音频,动机是为颜烟,却忽略了现实里颜烟的状态。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忽视外界,正如过去的无数次那般。

  所以曾经,颜烟也是像今天一样,自己蜷在某处烦恼焦躁,回到家后,还要承受他的怒火,听他争吵?

  胸口发涩,沉闷得慌。

  段司宇又开了瓶酒,倒上半杯,混入原先的酒液,仰头饮尽。

  无言之中,倒酒声竟显得刺耳。

  颜烟干咳,主动说:“今天我会试着只吃半片,配上赋格,中途应该不会惊醒。”

  酒精起效,闷意稍有好转,行为也不再受理智束缚。

  段司宇放下玻璃杯,攥住颜烟的手腕,陡然将人拉近,面对面,鼻尖只差几厘就要触碰。

  颜烟下意识要挣,段司宇却先侧头,额头轻靠在他肩膀,疲乏长叹。

  “搬过来吧,主卧空着,房间比对面大,多少行李都能放,还有阳台,比住酒店舒服。”段司宇低声说。

  像是要把所有优点全说一遍,只为邀请对方搬进。

  热意的呼吸擦过耳畔。

  颜烟僵住,低低回复,“嗯。”

  “答应了就不准反悔。”

  “嗯。”颜烟本也不打算折腾,他不同意,段司宇也总有办法让他同意,辛南雨还会跟着劝,因为这就是最佳的方案。

  “今天先住下试试,哪里不满意,我让人来改。”酒精作祟,段司宇忍不住得寸进尺。

  他哪会有不满?

  颜烟无声轻叹,或是因为心软,依旧低声答应了,“好。”

  耳旁似有一声低笑,轻到像是错觉,而后再无响动。

  颜烟等了等,以为对方已然喝醉,轻推段司宇的肩,“醉了?”

  他一推,段司宇便动了,不是往后退,而是往前压,双臂圈住颜烟的腰,紧紧搂着。

  猝不及防,颜烟被压得往后退,尾椎撞上橱柜前,段司宇及时将手隔在中间,他只撞到一片柔软。

  而手背磕到柜沿,段司宇闷哼一声,很低。

  热意包围,心脏像被提起,悬在半空颤巍。

  颜烟不再乱动,双手像昨日一样无措,僵硬地贴在两旁。

  边界一旦被打破,任何行为,轻易就会有下一次。

  段司宇其实没醉,最多只到微醺,不过是仗着那点酒精胡作非为,做这种他曾经不屑的窝囊事。

  不多时,颜烟的手臂微抖,下意识的,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个姿势,肌肉僵硬。段司宇能感受到。

  抱了多久,后背就空了多久。

  这只是个单方面索取的紧贴,连拥抱到算不上。

  段司宇长呼气,终于松开手臂,拉着颜烟上楼,推开主卧的门,“房间里有浴室,热水一直都有,你先洗澡,我去对面帮你拿几件衣服,今晚早点睡。”

  他房间的衣柜里放着现金。

  颜烟心里一紧,阻止,“我自己去。”

  “行,我和你一起。”段司宇似怕他反悔,要跟着。

  出乎意料,夜半了,南雨小窝仍有客人到访,倒不是旅客,而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

  这次人员明显增多,除了导演,场务和摄影等都在,零零总总十几个人,在屋里上下走动。

  风铃一响,所有视线往门口聚,整整齐齐。

  “段......”

  不知谁刚喊一个字,段司宇眉头一蹙,不耐的视线扫过去,让对方不自觉停声。

  “口罩。”段司宇朝辛南雨招手。

  “好的!”辛南雨点头,立刻翻出个一次性口罩,快跑着送过去。

  段司宇拆开包装,转身,将口罩戴在颜烟脸上,仔细摁紧边缘,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

  明星露着脸,素人反倒戴口罩。

  这场面实在诡异,一时无人出声。

  口罩戴好,段司宇拉着颜烟,旁若无人上楼。

  没几分钟,两人再度下楼,段司宇手里提着个布袋,而颜烟两手空空。

  半途,颜烟忽然停住脚步,似看见什么东西,段司宇也跟着停下。

  颜烟弯身,从地上捡起一烟盒,抬头扫视四周,“这是谁的?”

  声音平淡清冷。

  有一年轻场务恍然,急急跑近,勾腰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谢谢您。”

  正要接过,指尖即将相触,烟盒却先被段司宇抽走。

  场务一愣,手僵在半空,摸不着头脑。

  段司宇皱着眉,将烟盒递到场务手里,冷声提醒:“下次小心。”

  “好的好的,谢谢您。”场务拿到烟盒,迅速退开,忙回到原位。

  小插曲一过,段司宇转而搂住颜烟的肩,手臂收紧,往外走,透出似有若无的占有欲。

  两人离开。

  众人交换视线,还没来得及议论,门又开了。

  “叫陈章送些糖水过来,或者让他发菜单,你问问他们要吃什么。”段司宇颐指气使,朝辛南雨吩咐一句,关上门彻底离开。

  半分钟后,确认段司宇不会回来,屋内凝滞的氛围陡然高涨,一下炸锅。

  “段司宇搂着的森*晚*整*理是谁?是不是合照上的另一个人?打了码的那个?”

  “好像不是圈里的,是素人吧!”

  “刚才吓死我了,脾气是真的不好,但人也是真的帅。”

  ......

  七嘴八舌,还有人凑近,八卦地问辛南雨素人是谁。

  辛南雨挠挠脸,语焉不详糊弄过去,转移话题,问大家要喝什么,展示段司宇转来的五万元,让大家千万别客气。

  南雨小窝炸了锅,对面却相反,氛围诡谲。

  回到主卧,颜烟迅速洗了澡,换好睡衣,靠在门边,没去找段司宇拿药,因为心跳实在太快。

  先是愧疚于怒火,被段司宇抱了很久,出去拿衣服又遇上节目组,大庭广众之下,段司宇还故意搂他。

  件件接踵而来。

  让他没法保持情绪稳定。

  笃笃笃——

  “洗好了?”段司宇在门外问。

  颜烟抖了一下,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打开门,“嗯,刚洗好。”

  段司宇进门,到床头柜边,拿起颜烟的手机,试了原先的密码,发现竟还能解锁,便直接连上卧室的音响。

  “我帮你连了音响,你要听哪一首?”段司宇搬了椅子到床边,落落大方坐下。

  别说保持边界感,如今边界都已被磨秃,能随意横跨。

  颜烟站在门口,没出声,有些后悔今天就入住。

  “你怕我对你做些什么?放心,今天不是我生日,等你睡着我就走。”段司宇随意点开一首赋格,雍容不迫。

  这话没有可信度,因为从一个喝醉酒,就抱着不放的人嘴里说出。

  颜烟抿紧唇,缓步走近躺上床,自己盖好被子,等着吃药。

  段司宇打开药盒,拿了半片,递到颜烟唇边,执意要亲自喂似的。

  指尖轻触,带着微热体温。

  颜烟张开唇,吞了药,随即闭上眼,“晚安。”

  视觉关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赋格调子,呼吸声,以及......

  飞快的心跳声。

  药物逐渐起效,那种昏沉又清醒的感觉又至,像飞入云端,在云中旋转,轻飘得厉害。

  因为亢奋,入睡的过程被拉长。

  良久,意识模糊,还残留一丝清醒时,音响中的赋格戛然而止,呼吸声靠近,停在耳畔处。

  “晚安。”

  额头触到一片温软,像一个暌违已久的吻,似现实,又似他的幻觉。

  脚步声渐远,门轻轻合上。

  彻底沉入睡眠前,颜烟不禁想,这个吻最好是他的幻觉。

  因为如果是现实,作为一个将死之人。

  他罪无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