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终其一生也跨不过一条河。
当店铺众人陆续上楼睡觉的时候,他们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开门后会面对什么。
最先推开门的流浪者以为自己会见到贾竹桃,真的,或者假的,但总会是其中之一。
然而推开的门板后面所展现的场景,却让他愣住了。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色,精致又颓废。
窗外火红的落日,映衬着满地枫叶,让目光所及之处都好像燃烧了起来。
明明都是美好的。
他却被眼前的一切吓到后退。
然而背后抵住的是实体墙壁,进来的门已经不见了。
"…你死定了。"他咬着牙说。
对面枫树后面转出来的罪魁祸首笑了笑,“崩酱,在害怕这里吗?”
人偶也会害怕自己的牢笼吗?
明明本应是没有意识的存在不是吗?
可惜造化弄人,他就偏偏有了意识。
他降生了。
流着泪。
这本来就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每个新生命都是悲伤的。
可惜他本不应该悲伤。
有些人是不被允许拥有悲伤的。
他被抛弃了。
抛弃在了旧日的繁华里,这里除了落下的枫叶,一切都是静止的,就如同他永恒却又孤寂的生命。
一切都在构成他的躯壳里写好了,包括他的命运。
但生来就带着目的的人偶,躯壳中的成分竟然发生了异变,这导致他无法独自长成一颗参天大树,必须要缠绕着什么才行。
丹桂也好,病株也罢,哪怕是浑身剧毒的夹竹桃。
只要有一个陪伴着他,他就能深深扎根在冰冷的土壤里,开出花来。
人偶需要一颗心,一颗充满爱的心。
他空荡荡的内在缺少了重要的一块,致使他无法停止追寻。
那是什么?
那少了一块的到底是什么?
是神之心吗?
对了...
他本来就是神之心的容器啊。
但是,为什么不合适?
散兵手里紧紧攥着他的珍宝,他的神之心,想往身体里塞。
为什么?放不进去?
这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你已经是人类了啊。”
有谁伸出双臂环绕住了他,一个温柔的看不见的拥抱。
“什么?”
他感受到了虚假的温暖,渐渐平静下来。
“拥有愿望的人偶,变成了人,机械的心自然就不合适了。”
空气凝结成一颗搏动的肉团腔室,又散开。
“那怎么才能填补这个空洞?”
散兵掀开自己的上衣,洁白的躯壳正中间,空荡荡的一个洞,透过它能看到后面缓缓飘落的枫叶。
风吹过这个洞,甚至唱起了歌。
“被需要。”
他是神的人偶,诞生的根本原因,是需要他承接神之心。
他被神需要着。
他渴望被需要。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长长久久的被需要,永永远远的相互陪伴。
“你的愿望,我都知道。”
贾竹桃踱步靠近,每走一步脸上都往下掉巧克力碎屑,外层的白色脆壳剥落,露出内里的黑巧。
白发黑皮蓝眼,一个反色的贾竹桃。
“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的面前。”
“只要你愿意,那孩子就会和你同生共死,”
巨大的球形细胞从地底升起,中间漂浮着的少年人,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还未出生,浸泡在母亲的羊水里。
反色的贾竹桃爱怜的摸了摸细胞壁,碰触引起小小涟漪。
这涟漪扭曲了时间,也扭曲了空间,唯有中间的少年人还保持着原型。
人类一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何时,何地,和谁。
然而这个无法选择的东西可就太重要了。
一生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大半。
如果有能力选择的话,要选择什么样的呢?
一个常规的、完美的、人类的家庭,由什么构成呢?
答案并不是很复杂。
一个妈妈,一个爸爸,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外加一条狗。
其中妈妈的作用最大,奉献最多,爱的最深。
与之相对的,孩子和母亲的连接也最紧密。
细胞下方共有四个触须,最粗壮的一条伸了过来。
“你...”
“要怎么选择呢?”
流浪者怔住。
贾竹桃手里捧着的触须粗细和他的身体空洞大小一致。
简直像是量身定做。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就握上了那条触须,并敏锐的察觉到了与其联通的另一条生命的跳动。
‘咚——咚——咚——’
温热鲜活的生命,在他掌下跳动,就好像他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对,他可以决定这个人的生死。
他能让这个人诞生!
反色的贾竹桃静静地注视着人偶,仿佛已经看到结局一般露出微笑。
结局不是显而易见吗?
在一个毫无抵抗力的幼儿面前,摆上一份诱人甜点。
他会有做出什么选择呢?
......
神里绫人的门后,是死亡。
仿佛昨日再现的熟悉场景。
就连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都丝毫不差。
他的父亲正在死亡。
昔日繁华的厅内门可罗雀,缠绵病榻多时的男人,躺在故日精美的刺绣品中,逐渐衰败。
他的脸颊塌陷了,面容苍白如纸,浅褪的血管网络清晰可见。
原本明亮的眸子如今变得无神,瞳孔缩小到几乎看不见。
嘴唇干裂,呈现出一种痛苦的紧抿,微小的颤动,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喘息困难,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
然而并没有空气被吸入,反而是蛋白质分解后的恶臭不断上涌。
小小的绫人跪在男人身前,双手被对方握紧。
他听不到男人临终到遗言,只能侧头俯身,让耳朵靠近嘴唇。
然后他听见了。
“我想成为像父亲一样能撑起整个家族的男人。”
“我想让神里家重现往日的辉煌。”
“我想走上权利的顶点。”
他听见了自己对自己说的誓言。
神里绫人站在廊外,面对昔日的一切表面上看竟然有点无动于衷,然而垂落双手攥紧导致的颤动,还是出卖了他。
在临终的静谧中,父亲面容带着了一丝安详,攥紧的手掌松懈了,像是把未尽的愿望完好转接到了下一代的身上。
这是少年的他最难熬的一天。
他的父亲去世了。
几日后,是母亲。
两场葬礼近到可以合并成一个。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枯坐良久。
他都想了什么?
在悲伤吗?
还是在发呆?
都不是,他拿出了自家所有记录的秘闻和终末番历练呈报上来的消息,逐一翻阅。
他一直在研究如何破局。
时间不等人,时间不会给他时间悲伤。
时间,时间,时间...他太需要时间了。
最快的办法就是联姻,可是他还太小了,妹妹也太小了...
小小的女孩还只是会无助哭泣的年纪。
他们相似的面容上,滴落的泪滴重合在一起,又落入泥泞中,无人理睬。
不行,绫华,起码绫华,唯有绫华,不能让她面对这个肮脏的世界。
“那你可以吗?”
少年绫人半跪在地,耳朵贴近的嘴唇这么问着。
“你愿意面对这个肮脏的世界吗?”
他的视角下,父亲的身体已经溃烂了,白骨扎穿躯壳,发出了‘噗呲’的声音。
“你会怎么选择呢?”
那声音却越来越凑近耳朵,甚至让他感受到了活人的热气。
“要我来帮你吗?”
嘴唇吻上了耳朵,暧昧的吮湿了一片。
原来是这样。
少年绫人眨眼间,白骨上面缠绕上了藤蔓,藤蔓爬到骨骼最顶端,发出了新芽。
原来是恶魔在和他谈交易。
神里绫人笑了,像是胜券在握,又像是穷途末路。
他的心脏被恶魔取走了。
像是把玩毛绒玩具一样在纤长的指尖揉捏。
黑皮的贾竹桃,白发近乎透明,蔚蓝的眼眸注视着鲜活的脏器,轻轻划开后,掰成两半,流下的血也分成两股。
一股名为爱情,一股名为权利。
其中爱情的血流细一些,权利的血流粗壮一些。
非常正常的事情。
爱情本来就是这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父爱亦是,他们没有经历过母亲那样巨大的付出,天生就更加容易抽身。
但是当这种感情和权力相互杂糅起来呢?
当爱情,和权利,再加上第三种坚不可摧的东西相互编织缠绕起来呢?
三者的结合就会形成质变。
如同钢缆一样。
三捻钢丝绳就这样制作的,由多根多股钢丝绳围绕一根纤维芯捻制而成,其强度远非翻倍可比。
贾竹桃手下的血液变成了红绳,一细一粗两条,第三股线来自细胞的第二触手。
“很简单的编制工艺对吧?”
“就像给妹妹编麻花辫一样。”
三根线被交到了神里绫人自己手里。
他想起和绫华相依为命的那些岁月,他曾经为小小的女孩梳理过头发,也尝试过麻花辫。
“公平的交易,需要双方自愿达成。”
只是一旦签订契约,就永无抽身的可能。
“你愿意为自己的欲·望支付什么样的代价呢?”
贾竹桃在问他。
而对于绫人来说,又有什么是他不能支付的呢?
他半身陷入泥泞里,早已无法自拔,就算整个都淹没,又能怎样。
三股大小不一的线条,被他亲自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