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之外。

老朱跟朱橚蹲在田垄间。

一人手里夹着一根烟卷,面带笑意看着不远处的蓝家庄子。

傍晚时分,已经到了下工的时间。

无论是烟草司作坊的庄户,亦或者那些修路的庄户都回来了。

每个人都洋溢着笑脸,与身边同行的庄户热情攀谈。

也有不少庄户已经提前回来了,正从食堂打饭归家。

所有人都忙碌了一整天,这顿美味的晚饭足以安慰他们的饥肠辘辘。

“父皇,儿臣不想去封地了!”

吸了一大口烟,看着烟雾逐渐在空气中飘散。

朱橚缓缓开口。

一开口就是一个王炸。

老朱的心里咯噔一下。

亲王守边是他早已经定下的国策。

为了防备元人,老朱不惜将自己最为勇武的几个儿子都派去了边陲。

西北的秦王,陕西的晋王,燕京的燕王。

在老朱的谋划里,正是因为有这些王爷的存在。

大明才可以固若金汤。

朱橚的封地在河南,中原大地文明起源之地。

虽然不是直面元人的第一线,但却也是老朱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可这河南的周王府都建好了,朱橚忽然不想去了,这不免让老朱心中不喜。

“为何?”老朱皱了皱眉,冷声问道。

老朱会有这个态度,自然全在朱橚的意料之中。

他能鼓起勇气对着老朱说出心中的想法,也是刚刚一根烟的时间里让他下定了决心。

与方静之接触的这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更知道了很多。

大明或许不缺一位王爷,但是缺一位真的懂得教百姓如何种好庄稼的农学家。

大明或许不缺一位王爷,但是缺一位真的懂得如何让百姓看得起病吃得起药的医学家。

也是那天方静之与孔善祥的一席话,让朱橚真正的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该为了大明去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大哥有处理朝政的才华,并且辅佐父皇将大明管理的很好。

二哥也好,三哥四哥也罢,都是军中悍将,有他们在,大明的边境无忧。

那自己应该为了大明做些什么呢?

结果不言而喻。

就像方静之说的,大明是一辆正在飞驰的战车。

有人架马,有人持戈。

那自己就做个修车养马的人吧!

而且医圣农圣这个名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足以名垂青史,可比做王爷好多了。

日后万一百姓给自己立个生祠,也搞个媲美文庙武庙的农庙出来。

那父皇见了自己的神像。

可不待磕一个。

想想就美。

当即,朱橚将自己在庄子上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内心的想法通通告知了老朱。

“父皇,大明不缺我这么一个王爷。”

“那些弟弟们无论是学问,还是武功,都比我要好!”

“我只想待在蓝家庄子,看着学院建成。”

“如果我能让百姓的地里多产一石的粮食,能让百姓在生病的时候,身边就有一位可以为治病的大夫,难道不比我做王爷有意义多了嘛!”

“更何况,方静之已经让孩儿看到了这个希望!”

老朱皱眉,沉思片刻。

朱橚的话说的情真意切,让老朱也是感慨良多。

老实说,即便是他,在内心里也不认为朱橚可以做好一位王爷。

自己这个儿子偏科太严重了。

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与他的几位哥哥都没法比。

偏偏在农学跟医学,却很有天分。

就说医学,宫里不止一位御医都曾夸过朱橚的天赋。

而且朱橚所描绘的那个画面,也让老朱不禁向往。

百姓的地里多产一石粮,生病的时候有人为他们看病。

这老朱家,是要出一位圣人啊!

老朱道:“你所说的看到了那个希望,就是学院嘛?”

朱橚点点头,见老朱有点松口的意味,赶忙说道:“是啊父皇,不仅仅是我,孔师也决定了,要留在蓝家庄子呢!”

孔善祥的事情,老朱自然是知道的。

就因为自己认了元朝的正统,间接认可了北方孔家,这个臭脾气的腐儒,一甩袖子,以要走遍天下,传播圣学,没空当自己的官为由,打了个招呼,就背着行囊游历天下去了。

当初老朱气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不是马皇后拦着,早就让人砍了这个老家伙了。

这蓝家庄子既然能让这个臭脾气的老家伙决定留下来,这方家小子口中的书院,到底有什么魔力!

“你们这个书院,就是教人种地,学医?”

“孔老头也懂这个?”老朱疑惑问道。

朱橚摇摇头,朗声道:“孔师那懂得种地啊,孔师教授儒学的!”

“老方说,学院统称烟草司钟山学院,下设儒学院,医学院,农学院等等……”

“孩子们入学以后,首先要学习儒学,学习忠君爱国。”

“等他们到了一定的年龄以后,按照天赋的不同,再分配到各个学院。”

“擅长儒学的就进儒学院,擅长建筑的就进建筑学院,擅长农学的就去……”

“总之,学院要汇聚各行各业的精英,对他们进行精英教育。”

“如此一来,等他们从学院学成之后,就可以进入大明的各行各业。”

“会种地的,就去给百姓带来新的种植方法,会建筑的,就去为百姓建立更好更坚固的房子……”

“……”

朱橚絮絮叨叨的讲,老朱认认真真的听。

猛然间,他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真的按照朱橚所说,这样的学院一旦建成,并且给予他充足的发展时间。

当他的学生遍布大明各地。

那这就是一头庞然巨兽,必然会对大明如今的稳定形成巨大冲击。

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大明工部。

这些学生培养的方向,有点像是匠户,但又全然不同。

他们所学习的知识,几乎都是百姓们最需要的。

无论是建筑,水利,屯田,这几乎都是工部所需要负责的事情。

这还是仅仅只是一部分。

按照朱橚所说,这头庞然大物,会在以后分裂出各个学院,对应大明的各行各业。

那会不会专门产生一个官员学院呢!

老朱不寒而栗。

他已经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后果。

可这个后果,也可以是最好的。

“这个学院的院长,方小子有没有说是谁?”老朱皱眉,冷声问道。

朱橚到底是情商不足,他的脑袋里充满了植物学跟药学的知识,情商这玩意,压根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他压根听不出老朱的语气有什么不同。

朱橚无所谓的说道:“目前只定下了各个分院的院长,主要是我跟孔师,老方作为总副院长,负责统筹以及后勤工作。”

“不过老方也说了,这是烟草司钟山学院,所以总院长肯定是皇后娘娘,或者皇孙来担任。”

“实在不行的话,大哥也可以。”

“父皇是最后的选择!”

老朱一听直接脑门冒火。

他倒是不担心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无论学院是妹子还是乖孙或者太子担任院长,这些学生说出去那都是他们的学生。

而且一开始学习的都是忠君爱国,也不用担心他们会真的对大明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让老朱生气的是,凭什么自己是最后的选择啊!

天子门生,难道说出去比皇后门生,皇孙门生,太子门生差吗!

似乎咱的门生说出去更有面子好不好。

咱才是大明的主人啊!

“你说,那方小子凭什么把咱放到最后!”

“什么叫最后的选择。”

“那换个说法不就是最差的选择嘛!”

“这方小子是不是对咱有意见,咱要弄他!”

老朱吹胡子瞪眼,气汹汹的对着朱橚说道。

朱橚撇撇嘴,老朱是个啥样子他还能不知道。

自己这父皇,就很符合老百姓说的一句话。

咬人的狗不叫唤。

父皇一但决定要下狠手了,反而笑呵呵的,仿佛一尊弥勒佛,回头就会搞死你。

这一惊一乍气呼呼的样子,反而是不会下重手。

而且,朱橚还确定,老朱不会对方静之下重手。

不仅不会下重手,而且会把这家伙当宝贝供起来。

那待遇,肯定不会比大哥低。

原因无他。

当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那可是惊得三魂出窍,差点没死在地里。

于是乎,朱橚大咧咧的说道:“老方说了,您比较抠门,您若是做总院长,肯定不舍的花钱给学校搞建设。”

这话说的,就有点扎心了。

老朱很气,很恼怒。

于是他闷哼一声,道:“这小子放屁,他在污蔑咱,谁不知道,咱最大方,可比你母后你大哥他们大方多了,再不济,咱总不是雄英乖孙能比的吧……”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心虚,老朱的嗓门由大变小,慢慢的几乎朱橚都听不到了。

朱橚有点无语。

自己这个爹,可真是绝了。

跟雄英比,您老倒是真有出息。

您可不比雄英大方吗,他的零花钱每月都要被大哥克扣。

“总之,这小子是在污蔑咱,咱要弄他!”

老朱一锤定音,他与这个败坏自己名声的混小子,不共戴天。

虽然这是个事实。

“您确定要弄他?”

朱橚不屑的耸耸肩,随后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块农田。

“父皇,接下来您坐稳了,我怕您知道这个消息,不仅不会弄他,还要给他跪下磕一个!”

磕一个,这话也是最近跟方静之学会的。

这个家伙总是在夸张的形容时喜欢用这个词汇。

虽然听起来不咋地,但是说出来,却感觉很爽。

“咱会给他磕一个,呵呵了!”老朱绷着脸,鄙视的瞧着自己的儿子,棒槌似的手指,狠狠的敲着朱橚的脑门。

许久不见儿子,对自己儿子最近的表现也比较满意,更重要的是朱橚的抱复。

让老朱兴奋的有点上头。

这可是老朱家要做圣人的人啊!

咱虽然是皇帝,这个磕一个虽然有点失礼,对咱不尊重。

但还是个孩子,可以原谅的嘛!

不过,这个想法就很不对。

老朱歪着嘴里,眼神里闪烁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老朱低呼道:“咱是你的父皇,是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

“岂能给那小子磕一个!”

“除了咱老朱家的老祖宗,谁也不配咱给他磕一个!”

“他们都不配!”

“你造吗!”

这话说得,老朱那叫一个信心满满。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还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能让帝王俯首之人,莫过对天下有大功德,或是挽大厦于将倾之人。

例如圣人孔孟,华佗仲景,诸葛我来等等……

这样的伟人面前,即便是帝王,也要俯首三分。

可方静之……

老朱就呵呵了。

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

这欠鞋底子收拾了啊!

朱橚吃痛,不满道:“父皇,你想让我说完成不成!”

“呵呵!”老朱冷笑:“咱让你说,说的不好,咱先让你磕一个!”

朱橚耸耸肩,父皇这个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就让人很瘆得慌。

“父皇,话别说得太满,看到那是什么了嘛!”朱橚指着一旁的农田说道。

那是一块试验田,就在暖棚的边上。

也是最初方静之让老农看护的田地。

只不过现在,看护田地的人从庄户变成了朱橚。

老朱抬眼那是一片繁茂的农田,栽种着的正是自己路上看到的那种不知名的庄稼。

这玩意能让自己磕一个,老朱是不相信的。

可是朱橚那种智珠在握的状态,就让他不觉有些难安。

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性自己知道。

可眼前的这块田里,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堆野草啊!

难不成是什么宝药?

老朱眉头紧皱,快速的转动脑筋,渐渐地,他还真的有所感悟。

纵观自己认识方静之的这几个月,这小子身上确实有太多神奇地方。

比如那压缩饼干与炒面,比如胰子烟草,比如眼前的蓝家庄子,与那自己还没去过钟山千户所。

这小子似乎总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是不是因为老朱家要出圣人太过于兴奋,有点得意忘形了。

朱橚淡淡的开口:“父皇,那是红薯,能吃的,粮食!”

粮食?

一提到粮食,老朱顿时眼睛一亮,

这些看上去乱七八糟的杂草,竟然是粮食,这怎么可能!

一种新粮食嘛?

不过也没啥大不了,天底下的粮食种类多了。

多一种也没啥大不了,还是要看产量啊!

就这想让咱低头,可还不够!

“老方说,等过段时间成熟了,产量起码有个二十石吧!”

“我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真的腿一软给他跪了,磕了一个!”

“……”

不等朱橚说完,只见一道身影嗖的就从他的眼前就窜了出去。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哪还有老朱的身影。

抬头一眼。

老朱已经一头钻进了红薯地里,抓着一把红薯叶就往嘴里塞。

“这味道,也不咋地啊,这产量能有二十石?”

朱橚不禁在心里为老朱点了个赞。

到底是父皇啊!

哪怕是做了皇帝,也没忘记当年的专业。

“父皇,叶子不能吃,老方说是要喂猪的。”

“土里的根茎才是粮食!”

“那你不早说!”

下一秒,尘土飞扬

老朱两腿分开,两只手飞快的刨坑。

朱橚越看这姿势越感觉熟悉。

这怎么就那么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