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过了乞巧节,随着人流渐渐散去,萧景一行也回了潇雨院。

  洗漱完毕后躺在床上,萧景和周允枫都有心事,莫名地叫人想到了“同床异梦”一词来。

  宗关玉的话还历历在目,困扰着萧景,萧景攥着被角,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周允枫还在不断回顾褚飞航说的话,掂量着该如何同萧景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

  “唉。”二人不约而同地叹气。

  一声叹气落下,又异口同声道:“你叹什么气?”

  寂静蔓延了一瞬,继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周允枫,你说我们这算不算培养出默契来了?”萧景轻声问他,脚还踢了踢周允枫。

  周允枫不动声色地腿往外边挪了点距离,以免和萧景碰到。

  “嗯,确实很有默契。”

  萧景侧着头,注视了一会周允枫,才把头转回去,盯着床幔,两眼空空。

  “周允枫,你方才为何叹气?”

  周允枫不答,他实在是无法将之诉诸于口,他怕从此就和萧景走向陌路,转而问起萧景:“你呢?你是因何叹气?”

  萧景嫌热,把被子往里踢了一脚,只盖了点肚子。

  “你可知我外祖是谁?”萧景问道。

  周允枫:“你不曾对我说过。”

  萧景深深吸了口气:“我外祖姓兰,名晖云,乃是当今陛下的老师。”

  周允枫心头一震:“兰太师?你外祖竟然是兰太师?”

  兰晖云这个名字,即便是周允枫这样常驻边关的人也如雷贯耳,无他,只因兰晖云名扬天下。

  要说兰晖云,可以说是天下文人学子所追求的典范。

  兰晖云出身汝陵兰氏,汝陵兰氏自前朝时就已经存在,是颇有盛名的书香门第,兰氏族人的学问提起来都是人人称道,自新朝建立以来,每一代兰氏族中子弟科举都能取得不错的成绩,像兰晖云,就是他那一届考生中的状元。

  作为状元,兰晖云本该就职翰林,然而他却毅然决然选择了下放到地方,愣是在地方做了整整十年的地方官才回到京城。

  回到京城之后,兰晖云也是一路往上做官,最高曾官至礼部尚书,加太子太师。

  兰晖云不仅官做得好,为人更是万人称颂,他在地方做官时,为鼓励地方学子研学读书,每年都赞助很大一笔银子,哪怕是后来入了京城,这些学堂都还在继续讲学,让更多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能读书识字。

  “我记得兰太师在陛下登基后没过几年,就被陛下下旨处死,兰太师一脉也被流放。”周允枫眼里已经有了心疼的情绪,“如果你外祖还在,你从前不会过得那么艰难。”

  萧景眼眶微热:“是啊,我外祖若还在,我父亲怎么会不在意我?他能把我给捧在手里供起来。”

  外祖被皇帝下旨处死,外祖一家,分崩离析。

  外祖母年事已高,在流放的路上去世,几位舅舅的官职被夺,表兄们的功名也没了,个个天之骄子,一朝沦为脚下泥,舅母们都是名门闺秀,流放太苦,也是疾病缠身,还是幼童的表弟表妹们从锦衣玉食到吃不饱穿不暖……

  还有娘亲,在娘家被皇帝动了之后,就被萧授从一家主母变成妾室,娘亲受不了打击,难产而亡,娘亲去世后,余氏就霸占了娘亲的嫁妆。

  所以萧景恨死了皇帝,萧菁也是。

  然而为了复仇,为了以后,萧菁还不得不委身于李懿。

  萧景每每想起,心中都悲痛欲绝。

  “周允枫,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都是所谓的罪臣之后。”萧景拭去眼泪,“可我们本无罪。”

  他们皆是因为皇帝的猜忌才沦落到这个地步。

  皇帝不死,无以平心中怨恨,可直接弄死皇帝,又会造成国家动荡、黎民不安。

  甚至为了这个国家,明明李懿追求起了求仙问道,自己找死,萧菁还不得不想办法保李懿性命。

  “受我外祖恩惠的人挺多,所以有人救了我舅舅他们,这些年他们东躲西藏的,不敢露面,而且都是用的假身份。”萧景目光凌冽起来,“可是今天宗关玉却提到了我外祖一家还有人活着,他甚至见过。”

  宗关玉那副情态,明显是对他哪位表兄有情意。

  情意归情意,人心莫测,萧景无法轻易相信宗关玉,他不会向宗关玉透露半分消息。

  万一宗关玉背刺,他们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周允枫越往后面听,就越是心惊,萧景的胆子也忒大了,这么些年一直在和他外祖家联络,幸好没有被人发现,不然以李懿的猜忌程度,萧景和他姐姐无疑都十分危险。

  “既然你不放心宗关玉,那我就找人去盯着宗关玉,不会让他做出半分不利于你的事情来。”周允枫道。

  萧景一怔,目光幽深。

  周允枫怎么老是这样?无缘无故就说出些让他无法自拔的话来。

  但是他明知道,周允枫没有这个意思。

  越是难得,就越是容易沉溺其中。

  萧景转移了话题:“那你呢?你叹什么气呢?”

  周允枫还没有理清楚自己的心思,自然不好直接开口问“你有没有喜欢我”这样的话,况且他和萧景还睡的是一张床,要是他说了那话,萧景确无此意,那以后两人肯定得分开了,萧景指不定会把他换去别的房间住。

  万一又有刺客,他从别的房间过来来不及,那萧景该怎么办?

  经过上次勤国公世子派刺客刺杀萧景一事后,周允枫便格外在意萧景的安危。

  为了能够顺理成章地留在萧景身边,保护他,周允枫选择了说谎:“倒也没什么,就是褚飞航问我,有没有成亲的打算。”

  这也不全然算是谎话。

  萧景一慌:“你要成亲?”连语气都变了调。

  周允枫:“当然不。”

  萧景悄悄松了一口气。

  明明当初劝说过自己,要尊重周允枫的选择,可若是周允枫真要找个姑娘或者说小哥儿,自己又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萧景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萧景啊萧景,你怎么能如此贪心?

  “现今时局复杂,既要应对外敌,也要防止内患,还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弄死皇帝,他孑然一身也就罢了,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谁跟了我谁倒霉,我又何必祸害人家?”周允枫自嘲道。

  虽然都是罪臣之后,可萧景并未被兰太师的案子彻底牵连,否则萧菁也当不上这个皇后,只要城阳公主不乱了这天下,萧景还能当他的萧侯爷,荣华富贵一生,待萧菁诞下皇子,随时都能杀了李懿,完成复仇的心愿。

  他不行,要不是萧景相救,他早就成了一缕孤魂,跟萧景是不同的,他身处悬崖边上,随时都有可能会掉下去,万丈深渊,万劫不复,不能连累了萧景。

  萧景顿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周允枫有周允枫的顾虑,根本就不会考虑儿女情长的事情。

  两人都为彼此考虑着,愣是将窗户纸糊了一层又一层。

  “还是别想这么多了,早些睡吧。”萧景背过身去,扯了扯被子,盖住后背。

  求不得,他也要学着放下,不去强求。

  周允枫轻轻道:“好梦。”

  ……

  由于睡前满是心事,萧景第二天早起再次失败,他不比得周允枫那个家伙,就睡那么一会还能精力满满。

  萧景躺在床上补觉,补到了萧授到潇雨院来找他。

  “不是,他干嘛呀?这大早上的他不用去上朝?”萧景坐在镜子前,花团给他束发,困得只打哈欠。

  花团:“……”

  “侯爷,快午时了。”跟大早上没有任何关系。

  萧景:“啊?”他居然睡了这么久吗?

  “您先见丞相大人,见完之后刚好直接用午膳。”花团把发簪插.入发中。

  萧景:“也行。”

  萧授喝着下人上的酸梅汤等着,不见半点不耐烦,跟以前真是判若两人。

  “父亲,您找我所为何事?”萧景坐下,靠着椅子打哈欠,有点睡太久了,迷迷糊糊的。

  萧授:“陛下今日定了对勤国公府的处置。”

  先前只是决定了让黄宁以后不得娶良家子为妻,还没有收拾黄进,萧授和礼部尚书这两个老匹夫联起手来一通查,也不知给黄进送了多大一份礼。

  “陛下如何说?”

  萧授道:“陛下决定,废除黄进的勤国公爵位,贬为庶民,举家迁出京城,永世不得回京。”

  萧景淡淡地喝了一口冷茶,意料之中,皇帝不会让黄进这么个人再待着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碍着他的眼睛。

  “还有,黄进黄宁父子二人在大牢里待的时间太长,和老鼠相处得也久,有些失心疯了。”萧授又补充了一句。

  萧景扬眉,失心疯?

  是真的失心疯,还是假的失心疯?

  罢了,左右以后在京城也见不到这一家人了,关注那么多做什么。

  “父亲前来,就是为了与我说此事?”夸张了点吧?这太阳可毒得很。

  萧授也不拐弯抹角:“我这次前来,是还有一件事想托付给你。”

  萧景心说这真是稀罕了,萧授一朝丞相,还能有需要托付给他的事情?

  “父亲说说。”至于答应不答应,那另外再谈。

  萧授:“我想将筝儿的婚事,交给你和你姐姐。”

  萧景讶异:“父亲没说笑吧?”

  那余氏还活着呢,把她女儿的婚事交给兄姐决定,还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这让余氏的脸往哪里搁?今后余氏在京城贵夫人的圈子里还混不混了?

  “你也知道,筝儿她母亲目光短,见识浅薄,筝儿的婚事交给她,我不放心。”萧授语重心长道。

  萧景:“哦?原来是如此。”

  可拉倒吧,分明是想萧筝借着皇后的面子嫁得更好。

  萧授还是那个萧授,有父爱,但不多。

  “我倒觉得,萧筝年纪还小,也缺乏历练,不宜过早议亲。”萧景实话实说。

  律法规定,女子十八而婚,萧筝不过十六,又被宠惯了,就她这性子,真就草草嫁人,以后怕是连个小妾都斗不过。

  哪个高门贵府的后院是平静的?也就是萧授对女人是真不感兴趣,除了当年的兰氏,现在的余氏,也就还有两个膝下无子的妾室,在这丞相府里极无存在感。

  萧景对萧筝没什么恶意,说到底,萧筝既不像萧链那样想弄死他,也不像余氏那样苛待他,顶多也就是嘴过他两句,他不至于去对付萧筝。

  “父亲,萧筝到底也是你的女儿,她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萧景略有些不客气,“父亲已经是丞相了,也别太不知足。”

  萧授想要把萧氏一族也打造成兰氏一族那般的大世家,可世家的成功又岂是一两代人能做到的?

  萧景冷冷道:“萧筝婚事我会帮衬着,可我未必会如父亲所愿。”

  萧授被萧景接了短,难免有些底气不足,也不好再跟萧景说什么,只留下一些客气话就匆匆离去。

  萧景一时都有点可怜萧筝了,本也是萧授疼爱着长大的孩子,在萧授眼里却还是抵不过荣耀。

  也是,萧授当年会求娶自己的母亲,不就是想更上一层楼?

  真是够有可悲的。

  萧景应付完萧授,回去用午膳,周允枫问起他萧授找他有何事。

  “我父亲急着卖女儿呢。”萧景轻轻吹着汤。

  周允枫困惑:“卖女儿?萧筝瞧着也才十五六岁吧?”

  虽然也有十五六岁就嫁人的姑娘或者小哥儿,可这放在千金小姐身上,可难得一见。

  有些人是觉得养个姑娘和小哥儿,以后都是要嫁人的,赔钱,不如早早嫁出去,好换一笔聘礼钱,补贴家用也好,给儿子娶媳妇也好,总归都有用处。

  富贵人家不缺那么几口吃的,那么几件穿的,所以几乎都会把孩子留到过了十八岁再成亲嫁人。

  萧授还是太想更进一步了。

  “就萧筝那比针眼还小的心眼,玩得过谁?”萧景慢慢喝了一口汤。

  周允枫给萧景夹了一筷子他喜欢的芙蓉鸡片:“那你是怎么想的?”

  萧景放下勺子:“萧筝不宜嫁高,低嫁最好。”

  最好是能够挑个有官职,但是职位不高的年轻人,这样就算萧筝再怎么作,也不敢拿萧筝如何。

  萧筝可是有一个当丞相的爹,一个当皇后的姐姐,那小官一家人都得把萧筝给供起来,谁敢欺负了她去?

  周允枫:“丞相大人找你,算是找错了人。”

  萧景俏皮地冲周允枫眨巴一下眼睛:“那是,我岂能如了他的愿?”

  周允枫呼吸重了一分。

  萧景对他眨眼,好可爱,好乖。

  作者有话说:

  表面上:我不能害了他

  内心里:好爱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