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27岁俱乐部【完结】>第142章 真爱怎么会浮现

  百城手指隔着空气捻了捻,比划了一下红豆的大小。

  很像昨晚发烧时,自己于某个冰凉耳垂上,触到的饰物。

  其实他心中一直有个感觉,就是昨晚照顾他的,并非余弦。

  但……应该也不会这么巧,是梁丝桐吧?

  百城略眯了眼,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从红豆上移开。他微微摇头,摒除脑中纷乱的思绪,一时间又听梁丝桐道:“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百城琢磨了一下这话的意思,问道:“你的母亲,也去世了?”

  “早不在啦!”梁丝桐收了手机,“爸妈都不在了。”

  在凡间游历久了,百城知道父母双亡会给一个普通人带来怎样的打击,他道:“抱歉,提及你的伤心事。”

  夜幕低垂,温度降了下来,河风愈发清凉,像一块扑面而来的薄荷糖。

  今晚的星星格外多,梁丝桐双臂展在后脑勺处垫着,朝天空望去,语调放松地道:“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你知道长安大地震吗?我爸妈就是那会儿没的。”

  长安城处于地震带边缘,史书自古就有“水出地动,山冢猝崩”的记载。

  可小震小动了几千年,这座城市仿若受古都王气庇佑一样,始终安然无事。

  直至二十年前,长安郊县来了场7.8级的大地震,百城曾在电视上看过震中区的惨状。

  想到自己和三九曾长久生活的地方疮痍满目,百城一时也有些不是滋味,反过来安慰梁丝桐:“世事无常。”

  “爸妈走得快,也没什么痛苦。我当时只有七岁,身子骨小,家里的横梁倒掉了,那些琴啊瑟啊琵琶啊,全都毁了。我侥幸没被砸中,反而卡在缝隙里活了下来,后来,是解放军叔叔把我救出来的。”梁丝桐虽这么说,眸子却黯了,“嗐,什么叫家徒四壁?就连户口本上,都只剩了我一个。”

  百城沉声道:“节哀。”

  梁丝桐摸摸耳垂,才想起今天换了耳钉,语调多了几分温柔:“不过幸而有那枚红豆,我妈说那是她的家传宝物,这么多年来,每每看到它,妈妈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人大概都是这样,小时候盼望着长大,盼望着能脱离父母的管教,想做什么做什么,这种感觉多酷啊。

  可真正变成大人后,才发现,原来童年那种简单的快乐,再也寻不回了。

  “家传宝物?”百城眼皮突突直跳,脱口而出,“你们家……是怎样的家庭?”

  认识百城以来,这位书店店主一直以高冷形象示人,像一台人形自走冰柜。冰柜突然发问,梁丝桐很是意外,又有些小小的惊喜。

  他道:“知道我名字怎么来的吗?”

  百城蹙眉看他。

  “丝是琴弦,桐是琴面,”梁丝桐道,“我家世代制琴。”

  长安自唐朝而盛。有唐以来,舞乐兴起,百城记起长安城最东南的“曲池坊”,曾经就住着不少技艺高超的琴匠。

  梁丝桐接着道:“你不是曾问我为什么懂宫商角徵羽吗?因为我爸妈就是干这个的。”

  何止是是音乐,梁丝桐还能看出店里的金丝楠木。

  百城了然——这下全对上了。

  回忆总能让人打开话匣。梁丝桐继续道:“我爸妈都是长安郊县人,隔壁村儿的,爸爸家里条件不好,就来姥爷的制琴作坊里当学徒,他刨木头,妈妈绕丝弦,这么一对穷小子和富家千金,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

  “我爸我妈,啧,怎么说呢,特别配,别看他俩性子差得远。”

  言语间,他露出甜甜的、艳羡的笑。

  这笑容让百城真的来了兴趣,问他:“差得有多远?”

  “唔,”梁丝桐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些懵逼,思索片刻才道,“就像我们俩这么远。”

  百城回味过来这话的意思:“……”

  梁丝桐明白自己有多离谱:“……”

  幸而湖面中跃起了几条大红色锦鲤,恰到好处地打破了空气里微妙的尴尬。

  顿了顿,梁丝桐道:“我爸就是那种大大咧咧的男人,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都不往心里搁,给我买奥特曼玩具,开心起来把我顶在头上转圈,我这性格,有一大半都遗传于他。”

  “妈妈么,就是心思细腻的小女人,不干活儿时要给自己涂指甲油,晚上睡前会给我讲故事,知道我喜欢卤汁凉粉又不爱吃皮蛋,就把皮蛋换成煎蛋;还悄悄地把家传的饰物送给我。”

  “说实话,我要是外人,看到爸爸妈妈,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两个人能在一起。”

  卤汁凉粉是长安名吃,讲究“一黑一白”,在凉粉里放皮蛋和卤蛋,百城脑补了一下加了煎蛋的卤汁凉粉,不由笑了下。

  梁丝桐嘴角泛起笑意:“长大之后我明白了,能在一起的人,哪怕看上去完全不一样,彼此之间还是会有一些致命的吸引力,而且会一直有。”

  百城:“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1)”

  梁丝桐噎了一下:“柏哥,啥意思?”

  “……”百城骨子里很是带着些文人的清高,没法和姿势水平不行的人聊天。秋毫上仙一枝仍在他身边的时候,若是接不上他的诗文,他都要郁闷半天,来一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但……

  但梁丝桐的眼眸如此亮,还蕴着水汽,锋利的下颚线经星光一压,又有几分奇异的柔和。

  他喉结动了动,想了半天,才从大脑深处搜刮到了一个不久前看到的网红句子:“意思是,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嗐,你早说这句不就得了!”梁丝桐恍然大悟地击掌,他见百城用孺子不可教的眼神望着自己,心绪地道,“内什么,柏哥,我没咋上过学,你别介意。”

  说完,他秒变成了条拆完家后缩在主人脚边的小狗,怕主人动怒,更怕主人无动于衷。

  百城心中不受控地涌出某种微妙的感受——小狗还怪可爱的。

  他清了清嗓子:“没上学?”

  梁丝桐胡噜了一把头发,颔首嗯了一声:“爸妈不在了嘛,我一个孤儿,没人管,没心思上学,一来二去就跟不上了。”

  “再说,哪怕我能上,家里也没钱供我,寒门出贵子这种事儿,只存在在新闻联播里。”尽管说得很随意,他的语调里,还是偷偷溜出了些许怅然。

  百城:“然后你就当了网红?拍了综艺?”

  “哪儿能那么顺。”梁丝桐自失一笑,“成绩不好么,我就潦草上了个职高,稀里糊涂毕业之后,就出来打工了。”

  “一开始我特别想开店。”他接着道,“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想有一家自己的店铺,大概我爸妈都是手艺人,我也受了他们传染吧,打小就想做生意。”

  百城饶有兴致:“梁导想开什么店?”

  梁丝桐:“什么店都行,忙的时候做做生意,闲下来就弹弹琴,嗨呀,要是能有这样的日子,让我当神仙我都不干。”

  百城原本只以为他粗通乐理,没想到梁丝桐还是个实战派,问道:“你会弹琴?”

  “那可不,我家学渊源。”梁丝桐自豪起来,“柏哥你还没听过我弹琴吧,我琴弹得可好了,虽然和余弦老师不能比,但怎么着,也是个业余九级十级的水准。扬琴琵琶古筝瑟,带弦的我都能捣鼓着来点儿。我一丢丢大的时候,我爸妈就说,三九这个娃子天生是吃这碗饭的咧!”

  百城心头一震,脚步慢了下来,他发现了华点:“你叫三九?”

  “对呀,我小名儿。”梁丝桐不以为意,“怎么了?”

  眼前这条快乐小狗无忧无虑,一见到人就笑,智商也不怎么高的样子;无论如何,百城都无法将他和当年那个闻弦歌知雅意的多情少年,联系在一起。

  世间凡人千万,重名无数——或许是巧合,百城心想。

  “柏哥,我知道你嫌我这个人俗,”梁丝桐摸不清百城的情绪,只好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聊,语调带着一丝赧然,“但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开个小店,真的是我的愿望。”

  “不会,”百城微笑道,“是很好的愿望。”

  笑容并非刻意,他是真心祝愿。

  他遇到的上一个有如此愿望的凡人,是三九。

  另一个三九。

  梁丝桐:“但我实在没有钱,只能先去咖啡馆当服务生,端了几天咖啡,没想到有意外收获——让我摸清楚了网红是怎么拍短视频搞直播的。”

  “那些个网红,长得没我帅,说话没我利索,就这也能在网上有几十几百万的粉丝,我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突然就找到了职业方向——当网红嘛,我上我也行。”

  百城抬眸看着他那张绸缎般洁白光滑的脸,十分认可。

  “进了这行,我才知道我是图样图森破,sometimes naive,网红哪儿是那么好当的?我要长相有长相,要技术,还是只有长相,最开始只能签MCN的保底。MCN各个都是黑心作坊,啥都不看只看流量和数据,粉丝数、浏览量、转化率……那几年为了做内容涨粉接商务,江城,庐城,宁城,我全国到处跑。”他伸出手,掰指头回忆着。

  手臂没来得及放下,骤然一热,悬在半空。

  “你说什么?”百城攥住他的手腕。

  “?”梁丝桐想动,却发现百城力气大得吓人,“我说,我年轻的时候到处跑。”

  百城把他腕骨捏得失去了血色,浮出青白:“前一句,哪几个城市?”

  梁丝桐更疑惑了:“江城,庐城,宁城,有什么问题吗柏哥?”

  “什么时候去的江城?”

  “唔……太早了我哪儿记得。”

  “你必须记得。”

  “好像是十年前?2012还是13年的时候,那会儿啥都不懂,听说江城有个光湾广场,是网红打卡圣地,就直眉楞眼地冲过去了,结果咔咔一顿拍,没能出活儿,被流量和数据教做人了。”

  “庐城呢?”

  “过了好几年才去的,江城效果不好,我被MCN裁了,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单干了。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摸索了好几年,摸索出了个《猎奇探秘现场》。”

  “《猎奇探秘现场》?”

  “对呀,柏哥,《猎奇探秘现场》你也知道?兔牙直播的一档灵异探秘节目,我当时跟一个妹子搭伙搞的这个,早几年还挺红的。当时我们听说庐城有个什么‘白鹅湖’诅咒,还去白鹅湖踩过点呢!后来这节目数据不错,我跟一个综艺工作室看对了眼,就转行拍综艺了,你猜怎么着?那个妹子不知从哪儿捞到的资源,竟然找了大明星卢念澈做直播搭档,也的亏小卢能拉得下架子,从小银幕跳槽来互联网。嘿你别说,我和小卢就这么认识的。”

  “然后你就去了宁城?”

  “嗯,宁城那会儿开青奥会,我第一个综艺就是一档户外体育综艺……哎,哎,疼,我手腕要被你捏碎了!你这么用力做什么?柏,柏哥……你怎么还抖上了?”

  梁丝桐活动着被攥麻的手腕,略微气恼地望向百城的脸——夜色中,彼处一片惨白。

  百城连齿关都在打颤。

  “没事吧?难道又发烧了?”梁丝桐靠近他,关切地问。

  方才挣扎了几下,梁丝桐的T恤领口有些歪,如今又离得近了些,百城眼风一带,看到了梁丝桐肩膀上的红痕。

  一丢丢大,颜色却很深。离颈动脉不远,随着梁丝桐的呼吸上下起伏。

  像一枚鲜活的心脏,跳动着,有血液汩汩经过。

  也像一颗小小的红豆,落于浩渺天地之间。

  起初并不引人注目,可你若是真看过去,它便能转瞬烙于瞳孔心房。

  正是晚餐时段,亮马桥边人声鼎沸,音响仿佛也感知到了热闹氛围,“吆喝”得更加卖力。

  不知哪家餐厅的老板,十分钟爱口水歌,一首接一首地放着,无止无休,此时正播到那首《一眼万年》。

  百城细细听去,在嘈杂的烟火气息中,听到了喟叹般的吟唱。

  那是一首他听过的歌,因为其中歌词令他有一种“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的共鸣,他一直记到现在。

  ——【要不是沧海桑田,真爱怎么会浮现。】

  百城眼前天旋地转,双手下意识重重地按住梁丝桐的肩。

  散落在记忆长河里的碎片,就这样,在一个简单而平凡的夜晚,如河中锦鲤一般用力跃出,隐隐约约地拼凑出了真相。

  “柏哥。”梁丝桐小声惊呼。

  “嘘……”百城微笑了一下,伸出食指,挡在梁丝桐的唇珠前。

  唇间似乎有一道热流,从手掌逐渐蔓延开去,又被血液加热,涌出一个又一个被叫做“回忆”的泡泡。

  然后,啪地一声,破掉。

  泡沫破灭后是安静。

  千余年的光阴,他苦苦追寻的日子,似乎都浓缩在了这宁谧的瞬间。

  就像他和梁丝桐,不,和三九的距离一般。

  偶尔很近。

  偶尔,却又那么远。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古诗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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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可爱的梁导终于掉马啦!

  cue一下前面几个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