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27岁俱乐部【完结】>第14章 “热干面是甜的。”

  权力,有时需要藉一些仪式才能得以表达——新学期第一周给全体学生开组会,这是导师的惯例。

  可是令江念博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是全员组会,并且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他脑中闪过一行大字:公开处刑。

  组会照例是导师让每个人轮流聊聊假期科研进度,谈谈本学期计划,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顺便给大家上点紧箍咒,“这些你们本科就应该学过,现在还来问?”、“都博士了还在写文献研究法?”、“离结项还有两个月,再不抓紧到时候别来给我哭”、“各自把手上的文献做个整理,下周组会分别做presentation”……

  总之是宽猛相济,恩威并施,熟悉的味道让江念博原本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

  组会结束后,他在心里盘算着是否应该找老师套话,问问毕业要求是不是真的变严了,收拾文具之际,肩膀却叫人搭上了。

  他一回头,便见导师笑眯眯地望着他:“江念博,去我办公室单独聊聊?”

  江念博手一抖,水笔掉在了地上。

  “别太紧张。”导师给自己的保温杯里续了茶,又拿纸杯接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就是普通的聊天。”

  纸杯被热水浸得发软,导师越这么说,江念博心下越是发紧,却又不敢捏太重。

  从大四以直博身份进入实验室之后,他跟了导师五年,从22岁跟到27岁。即使称不上“肚里的蛔虫”,对导师的脾性,也是一清二楚。

  ——学术圈其实跟官场很像,身在其中浸淫得久了的人,喜怒不形于外,表里很难如一,往往说话越是和颜悦色,手段就越是雷霆霹雳。

  导师将保温杯放在办公桌上,茶叶在杯中上下浮沉:“江念博,听说你游戏打得不错,有时候一玩就是一整晚。”

  导师是在怪自己不好好学习搞科研吗?江念博却下意识喝了口水,有些烫,他不顾微麻的舌尖,急忙解释道:“王老师,没有没有,就是平时实验不顺、或者感觉不太好的时候,为了解压玩一玩。”

  导师慈祥的笑容不减:“经常觉得压力很大?听说你还有一件T恤,叫什么,哦对了,【导师心腹大患】。在我手底下读博,就这么痛苦?”

  江念博:“……”

  被导师知道了私生活不说,还被问了个致命问题。

  肯定的话,就是在质疑导师的任务安排,否定的话,又无从解释自己沉迷游戏的原因——江念博嘴唇翕动了两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看过你们玩的游戏,魔兽世界是吧?”导师道,“难度挺高的,随时有可能失败,被打得落花流水;和我们做实验一个样。”

  江念博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魔兽世界这种MMORPG是这样的,开局顺了容易被翻盘,逆风局更是难于上青天,即使做好了被偷袭、被gank的准备,你往往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死得糊里糊涂。

  就像科研。

  导师继续:“游戏里有个防沉迷系统,你晓得吧?”

  江念博眼珠在眼眶中游移两圈,不明白导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其实,痛苦啊,挫折啊,这些是读博的防沉迷系统。它们总是会是不是出现,告诉你,读博这条路没那么容易,否则你还不得跟玩游戏一样,上瘾了?”导师话中有话。

  江念博心道,那也不能让我每一秒都防沉迷啊,我这博士读的,还没沉迷呢……

  不过他嘴上却是唯唯诺诺地附和:“您说得对。”

  导师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站起身。那身影虽然不大,却还是将江念博整个笼住:“但是,如果防沉迷系统提示得过于频繁,我的意思是,你痛苦的次数太多,这时候你就要考虑考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这个游戏。”

  闻言,江念博倏然握紧了纸杯。

  纸杯一变形,热水撒在了他手上。

  “好烫!”他低声叫了起来。

  导师不动声色地抽出办公桌上的纸巾,递给他:“念博,你本来就是延毕生,明年博士毕业方案改革的事,我估计你们也听到了消息,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

  “这一年,不对,这半年,对你来说很关键。但是我评估了你论文项目的实验周期,想达到效果,至少还得18个月。”导师抬眼看他,终于不再和他虚与委蛇,而是直白地道。

  那杯热水像是喝到了江念博头里,将他的大脑沟壑全部熨平,他无法思考,只能嗫嚅道:“老师,您的意思是……”

  导师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如果毕业前实验结果出不来,或者出来了不理想,你最终只能拿肄业证书。如果现在quite……”

  江念博的导师在国外求学任教多年,但回国执教以来,很少在非正式场合说英文,此刻,江念博咂摸出了导师口中这个“quite”的含义。

  就是让他主动退学。

  只有主动,才能体面地离场。

  导师接着道:“如果现在quite,九十月份有秋招,你还是可以以硕士应届生的身份出去找工作;再不济,自己创业或者做点小生意,也比耗在实验室强。”

  “念博,我送你两句话,一句是拿得起放得下,一句是长痛不如短痛。你quite,其实对我的项目和博士招生也有影响。但我还是要替你考虑,你在我这里,实验和项目算是做到头了,我说句不好听的,钻进死胡同是很难再有什么发展的,甚至无法毕业。”办公桌上的热水逐渐变凉,导师这才端起杯子喝了起来,“我相信你如果出去工作,能力肯定没问题,是金子,不可能在哪儿都不发光。”

  江念博耳畔嗡嗡作响,几乎到了耳鸣的程度。他像一个代码紊乱的人工智障,无法说出任何有效的话语。

  肄业与退学,被动与主动,一个失了体面,一个没了自尊——

  世界上还有如此令人纠结的选择题。

  即便选项只有两个。

  ……

  江念博游魂儿一样从实验室飘回了404寝室,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脚上传来阵阵痛感。

  他不小心踢到了那台花2200元买的、被开过光的“废物电脑”。

  江念博看到这台卵用没有的破旧机器,气不打一处来。

  他想着导师刚才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几欲落下泪来,对着电脑狠狠踹了几脚。

  索性短痛到底。

  “哥哥!帮我剪一下头发……”乐甘蹭蹭跑了过来,见江念博对着“废物电脑”狠命发作,活活吞掉了后面的话,“你哭了?”

  “没有,眼睛落了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江念博狠狠揉了揉眼眶,尝试糊弄过去。

  乐甘于是露了个甜甜的笑:“哥哥要吃面条吗?”

  江念博哪有这个心思,眉心一拧,正准备拒绝,与此同时,口袋里老旧诺基亚特有的“噔登等灯,噔登等灯灯”的铃声响了。

  【来电:爸爸】

  江念博看着屏幕,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划过大脑。

  父母远在信城农村,平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忙于农活,一个月都不联系一次。现下正是收割冬小麦的季节,父亲绝对没有闲心,在这个时候和他打电话互道早安晚安。

  一定是有什么大事。

  他捂住手机的扬声器,对乐甘道:“乐甘,你好好在寝室待着,我去接个电话,回来再吃你做的面。”

  话毕就迅速出了门,顺着楼梯跑上了宿舍顶楼。

  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远在信城老家的母亲上周农忙时昏倒了,被送到县城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查出来昏迷的原因只是低血糖。

  可打印出的体检报告上,却明明白白地写上了另一种病:甲状腺癌。

  父亲在电话里说得风轻云淡,道是医生告诉他们老俩口,甲状腺癌虽然是癌症,但只需要花五六万块钱做个手术,然后终生服药即可,手术后患者的日常生活不受影响,算癌症里最温柔的一种,大病里最容易被治愈的病。

  末了,父亲还叮嘱他,好好读书,读完博士找个好工作,这辈子就算熬出头了。

  挂了电话,江念博慢慢回过味来。

  世界上还有一种大病,永远无法被治愈。

  穷病。

  父亲在电话里透露,手术需要凑五六万,终生服药也是不小的开支。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根本不知道“医保”为何物,当初为了省钱,也从来没有交过“新农合”。

  江念把手机调到计算器界面,理了理自己银行账户里的余额。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五位数,打头一位还是个“1”。

  这两年他忙于解决自己的毕业论文和实验,如此已是焦头烂额左支右绌,导师那些肥得流油的横向项目一个都没有参与。如今,他口袋里只剩下导师发的、为数不多的补助。

  导师方才的念叨又在江念博耳畔划过,他自失地笑了一下,觉得这笔每个月一千多的钱,哪里是补助?

  分明就是“窝囊费”。

  饶是如此,他还是粗粗估算了这个月的饭钱,打算一会儿去银行,把账户里剩余的钱全部转给了父亲。

  所以说癌症这种东西,得了就是得了,生理、精神和物质,至少有一个要被掏空;所谓“比较幸运”,不过是无能为力之后的自欺欺人。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思绪辗转之际,江念博手机里又弹出导师的对话气泡:【江念博,早上我提的建议,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窝囊,又无能为力。

  他很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恨。

  但他却又在九年的求学和科研之路中,逐渐学会了与无能为力熟稔相处——这种感觉就像读博。

  不读,找不到工作,读了,又毕不了业。

  江城的夏末初秋,晴天大多是像今天这样“晴空一鹤排云上”的高爽,博士宿舍顶楼沐浴在一片温暖耀目的阳光中,间或有风拂过,像某种自带凉感的锦缎,吹得人从皮肤惬意到心中。

  含着秋意的风掠过江念博的眉眼,却让他莫名觉得阴冷,他打了个寒颤,不禁下意识来到围栏边,踮起脚尖,想多晒晒太阳。

  阳光打在金属围栏上,照出流光溢彩,围栏只浅浅一层,约摸二三十厘米,只需轻轻低头向下望去,便是郁郁葱葱的小花园以及宿舍区熙来攘往的人群,同学们背着书包提着午饭,三三两两沿路踱步,安静,却又无比热闹。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江城高校的那个“大新闻”——一位材料系博士因为学业压力,跳楼自|杀。

  以前他不明白,现在却免不了悲辛无尽。

  虽然是不同时空,却难免同样的命运磋磨。

  却难免都是飞蛾扑火。

  江念博像被魇住了一样,眼前出现了那个当初自|杀的师兄的音容笑貌,只见素未谋面的师兄却像是认识他一样,对他熟稔地招起手来,口中的声音幽幽飘转,魅惑至极。

  师兄说,很痛苦吧?跟我走吧。

  走吧。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江念博笑了。

  他勾起唇角张开双臂,如一只振翅白鸟,准备飞往另一片湛蓝天空。

  “江念博,很痛苦吧?不如跟我走。”师兄含笑看他,手堪堪就要碰到。

  “念博,长痛不如短痛短痛,希望你认真考虑。”导师一脸严肃地喝了口水。

  “儿子,你妈她是甲状腺癌。”父亲在电话中语气急切。

  “哥哥,你要吃面条吗?快尝尝。”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哥哥……”

  江念博彻底阖上了眼睛,任泪花脱离眼眶,在空中飞溅。

  ——对不起了,小仙男,你今天这碗面,白做了。

  “哥哥?哥哥!”

  “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重!”

  芝麻酱香萦在鼻尖,而一同扑上来的,是尾椎骨传来的剧痛。江念博睁开眼,发现自己呈一个“大”字,仰躺在宿舍顶楼的天台上。

  而一旁的乐甘手臂颤抖,泛白的指节上还沾着灰——明显是刚把自己从围栏边缘拽了回来。

  江念博依旧恍惚,泪痕在眼角尚未来得及蒸发,他口中喃喃:“乐甘,你……”

  乐甘左右环视了一圈,端起身旁的纸碗,笑嘻嘻地用筷子在其中搅动,轻快的声线在江念博耳畔流淌:“哥哥,你跑那么快干嘛,我刚才还没来得及说完呢——”

  “快尝尝我做的热干面,这热干面是甜的!”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诺基亚那个经典铃声“噔登等灯,噔登等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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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这章的时候看到一个句子,出自汪曾祺《黄油烙饼》,送给大家:“黄油饼是甜的,混着的眼泪是咸的。就像人生,交织着各种复杂而美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