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岛修治醒来的时间很早。

  他一向睡眠浅,单是一点儿轻微的响动,便能把他吵醒。

  早晨的阳光透过纸窗跃在他的眼皮上,他有些不自然的揉了揉眼睛,看向那隔音性极差的墙壁。

  在翻书的声音中入睡,这种事情换做以前,他也不会相信。

  当然就算是现在,津岛修治也不会相信这是自己会做出的事情。

  他套上鞋袜,穿上几年如一日偏褐色的和服,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整了整脸色后,调整到之前的状态,才推开了木门。

  “醒了吗?”

  津岛修治突然被声音吓了一跳,事实上青年的声音并不难听或刺耳,相反很是温和,总会让人有倾诉的欲望。

  而这却也是津岛修治警觉的地方,仿佛有一刻松懈,自己就真的将所有的秘密暴露在青年的眼前。

  他那双鸢色的眼睛瞪的圆圆的,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奶猫看着眼前坐在走廊前拿着书的青年。

  他,还在。

  “早上好,治君。”

  青年仿佛并没有看出来面前这个孩子身上透出来的刺,或者是半点儿的难为情,他挥了挥手,用这个家里人从来没有称呼过他的名字唤着他的名字。

  但是津岛修治知道这个名字就是青年对自己独特的称呼,像是为了和其他人隔绝起来。

  津岛修治看着面前一脸笑意的青年,沉默了几秒。

  少年的声音里面带着一丝可以忽略的轻快,那是之前的他从未发出过的声音,有些沙哑生涩,确是他真正的声音,“早上……好。”

  说罢少年也没管面前青年的反应,或是极为惧怕青年做出任何反应,而自顾自的又缩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像是一个躲进壳子蜗牛一般。

  威兹曼看少年关住的纸窗以及刚刚缩回去时头上那抹倔强在空气中飘荡的一缕黑色卷发,缓缓勾起了嘴角。

  在他看来,少年愿意和他在一个空间里共享了几分钟,甚至几秒钟,都是极大的进步了。

  已经不错了。

  津岛修治背靠在木门旁,缓缓的坐在了地上。安静的房间里甚至能听到少年强烈的心跳声。

  胆小鬼就连碰到棉花都会害怕受伤。

  而他连胆小鬼都不如,那个青年更是比棉花还要难办。

  他恐惧青年的靠近,却又窃喜着青年的靠近,如同一个卑劣的怪物一般。

  这样的话,他和那些自私的人类岂不是一样了吗。

  津岛原门右卫先生对于孩子的教育却颇为奇特。

  说他严格,但是他对孩子没有丝毫的管制,只一味的忙于工作;说他宽松,他却愿意雇着家庭教师,同时用命令士兵般的语气对待着自己的孩子。

  这才周日,这位津岛先生便带着自己的长子去了银行忙工作,说是让长子早日明白工作的流程,更好的继承家业。

  说话的语气仿佛之后这个家都是由长子操控了一般。

  而彼时的威兹曼和这群孩子站在了一起,就连清晨被自己吓到躲进房间的津岛修治也在。

  少年的下巴微微抬起,认真的听着面前中年男人的讲话。

  只是,威兹曼顺着少年的眼神看了过去,那双目光所及之处却也只是津岛先生豆色的领带罢了。

  威兹曼打量了津岛先生身边十几岁的少年一眼,那是津岛家的大少爷。

  或许是一直被灌输着自己会成为继承人的观念,亦或是长子身份,和津岛修治不同的是,这个少年的傲气仿佛溢出了身体。

  他的长相和津岛先生的长相如出一辙,一样的板正,看起来格外的会命令人。

  他的眉毛高高的挑起,挑剔的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弟弟妹妹们,像是在挑选以后的心腹一般。

  只是他的眼神在津岛修治的身上停留了一秒,那眼神里带着很深的嫉恨,使得威兹曼也忍不住惊讶这对兄弟之间的关系。

  “虽然他有时也会被津岛修治逗笑,但是却也在嫉妒着津岛修治的才华。”001见状说道。

  才华吗。

  威兹曼觉得有些可怜,如果将津岛修治的那些行为当做一种才华,反而才正是对少年人格的否定。

  而敏感的津岛修治也注意到了大哥的眼光,遭人厌恶的感觉使得这个孩子格外的不好受。

  他的身子止不住发抖,却又不得不抬头看向自己的大哥,露出带着谄媚的笑容,使得这位如父亲般的长兄感觉到了臣服的快乐。

  威兹曼微微挪身,挡住了津岛文治的眼光,看向津岛先生。

  而津岛先生在检阅完这些“士兵”之后,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威兹曼,“孩子们就麻烦您了,说好明天才让您上课的。谁知道今天就得麻烦您。”

  这话的意思无疑代表着今天孩子们全部交由威兹曼来管教。

  就连威兹曼也忍不住怀疑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对自己放心的彻底还是说是对自己所谓的考验。

  但是他情愿相信是后者,考验的话,会让他对这位先生的印象好一些。

  虽然目前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只不过这个消息对于孩子们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无论几岁的孩子都讨厌来自于老师的管教,而且今天还是周日。

  但是在面对父亲的威压下,他们又不能反抗,只能乖乖的点着头,目送着大哥跟着父亲上了黑色的轿车离去。

  其中受打击最大的当属津岛修治,他呆愣楞的看着汽车后面冒出的黑色尾气,甚至不敢向后回头。

  威兹曼看着少年的模样,也不忍让他为难。

  这土地都是青石板铺成的,也打不了地洞,还有哪里能逃的地方。

  他看向这群孩子,温声道:“明天才需要上课,今天的话,大家画画怎么样?”

  这群孩子听到老师这么说,立刻乖乖的点了点头,像是感觉父亲把控制权交给了面前的威兹曼老师,所以他们也要顺从的听命一般。

  看着面前如同小鸡啄米般的孩子,威兹曼的眉毛微蹙,心里叹了口气,却也说服着自己不能太过着急。

  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改变实在是不容易。

  因为威兹曼说要画画,仆人便从仓库里把几个画架搬到了院子里。

  “今天画画的内容不做要求,大家想起什么就画什么,画自己喜欢的讨厌的都可以。”威兹曼把画笔一个个递给孩子们。

  津岛修治看着青年慢慢的向自己靠近,将一根画笔放在了自己张开的手心上,“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吧,治君。”

  “老师,你为什么叫修治治君啊?”

  津岛修治的姐姐问道,也是曾经拉着津岛修治问老师发色的那个孩子。

  津岛修治听到姐姐的话,本来就紧张的身体更加紧张,一颗心高高的悬起。

  他害怕异于常人的那种陌生感,比起这个,他更想扮演一个接近于普通人的怪物。

  “因为只有治君向我介绍了自己啊。”威兹曼随口说道,青年的声音过于理所当然,女孩听了也觉得合理,她指着自己说道:“我叫小百合,威兹曼老师也可以这么叫我。”

  “小百合。”威兹曼听着少女的介绍,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听到老师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像是被夸赞了一般。小百合便指着自己前面的两个哥哥,善意给这位自己未来的老师解释道:“他们最后一个字都是治,如果您喊一声“治君”,我猜他们都会应声回头的。”

  少女的声音里并没有恶意,却让津岛修治听着有些难受。

  他对津岛修治这四个字厌恶着却又喜欢着。

  厌恶是因为在自己自身的个体前,大家最先注视到的便是“津岛修治”这四个字,那个津岛家的小少爷,而不是自己。

  但是他也暗自窃喜着,一个空荡荡的名字就能帮自己掩盖住真面目,这看起来算是最划算的交易了。

  只是“治君”这个名字,津岛修治知道,这是威兹曼这个老师单独称呼自己的,不属于恶狠狠的大哥,也不属于其他的哥哥。

  这种单独的称呼,令他窃喜的同时却又无限的惶恐着。

  但是他知道,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是窃喜大于恐惧的。

  只是听到小百合的这个说法,津岛修治却也竖起了耳朵,等待着青年的回答。

  他会怎么说呢。

  对于他这种“老好人”来说,大概会给每个人都起个特殊的名字吧。

  这样才符合自己的想法吧,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称呼了,那么他也不会显得特殊了。

  这不是自己最开心的事吗。

  津岛修治知道自己现在的心理有些不对劲,却又忍不住想着,手里也紧紧攥着威兹曼递给自己的画笔,鸢色的眼眸直勾勾看着面前苍白的画纸。

  “不会有那种混淆的情况出现的。”威兹曼向小女孩解释道,“老师不会去犯这种错误的。而且小百合,只有真正想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的人,才会听成是自己的名字。”

  小百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倒是津岛修治攥着那很画笔在松了一口气的情况下,听到青年后面的话又悬起了心,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这个人,就像,自己的镜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