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新春,芦园。

  “我要吃枣仁糕!”

  “我要吃桂花糖酥!”

  “我也要,我也要!”

  五六个孩子围着萧暥,雀跃着抓糖吃。

  “不要抢,都有。”他笑着给孩子们分糖。

  八宝匣子里装着尚元城新进的果品糕点。

  “我要糖人将军!”

  “好。”萧暥笑着探手去取,不留神指尖轻触到一个纸包。

  熟悉的薄棉纸的质感,隔着五十年的岁月在指尖化开,让他微微一怔。

  纸包里装着一颗颗清脆饱满的梅子。

  云越走后,新来的副将不知道他的习惯,在采买果品的时候,买了蜜糖腌制的梅子。

  “公父,你怎么了?”一个孩子奶声奶气地问。

  “我不吃青梅。”他轻轻道。

  “不好吃吗?”孩子歪着头问。

  “好吃。”萧暥笑了笑,“只是我年轻时吃得太多,把这一生的甘甜都吃完了。”

  余下的只有漫长的沉苦与孤涩。

  他把清脆的梅子从绵纸包里取出来,分给孩子们。

  “酸酸甜甜的,真好吃!”

  “公父,你也吃。”一只软糯的小手举着一颗饱满的梅子。

  “你们吃。”他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发顶,然后坐在一旁。

  五十年了,他再没有吃过青梅,也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了。大概是回忆里江南细雨的味道罢……

  屋外传来了鞭炮声,孩子们兴奋地涌到窗口张望。

  “我想去城里看烟花!”不知谁叫了一声,萧暥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大年初一,大梁城里有烟花会。

  ***

  入夜,尚元城里火树银花,车水马龙。

  沿街铺子前的柳树上都挂着各色的花灯,把整条朱雀大街照得亮如白昼。

  萧暥和小彘带着六个孩子,缓慢地行走在拥挤的人流中。

  孩子们东张西望,兴奋不已。

  “你们看座高楼!”一个孩子忽然惊呼道。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尚元城正东一座高楼拔地而起,楼高五层,灯火辉煌,仿佛琼楼宝殿,玉阙天宫。

  “那是撷芳阁。”萧暥仰头道。

  撷芳阁最早是桓帝所建,当年烛火之夜撷芳阁被毁,之后由容绪先生重建,取名倾颜阁,十几年前,容绪先生临终将倾颜阁又还给了皇室,魏瑄将其重新改名撷芳阁。

  五十多年过去了,撷芳阁几经沧桑,依然如故,只是当年的人,早已寥落。

  此刻,撷芳阁上,魏瑄正静静地凭栏倚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默默凝视着那人的身影。

  恰好萧暥也回眸望过去,两人的目光隔着漫天的烟花相遇,相顾一笑间,温暖如初。

  ***

  “魏瑄,你为什么不请他上楼来观灯?”苍青道。

  魏瑄摇了摇头,“朕老了,不久于人世,即便现在朕能弹压群臣,可是朕千秋之后呢?”

  苍青明白了,在前朝极尽荣宠的臣子,容易遭人嫉恨,等到皇帝驾崩,新君登基,下场都不大好。

  所以这两年,魏瑄是有意在疏远他。

  苍青鼻子一酸:“魏瑄……”

  魏瑄知道他想说什么,眼中映出温暖的火光来:“他陪伴了朕一生,今生夫复何求?只是……”

  他眉头渐渐凝起:“太子忠厚文弱,将来恐难以护他周全。”

  “那怎么办?”苍青担忧道,

  “朕在等一个人。”魏瑄静静道。

  人群中,萧暥和孩子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魏瑄依旧凭栏而立,夜风拂起他耳边白发飞扬,苍凉又寥落。

  迟暮的皇帝独自伫立高楼上,长久地望着那喧闹又寂寞的街市……

  夜至中宵,灯会进入高潮,朱雀大街上已是一片华灯的海洋,走马灯、荷花灯、鳌头灯各色花灯交相辉映,喧闹声,吆喝声,欢笑声此起彼伏,灯光人影交织成一片繁华盛景。是那人最爱的市井烟火。

  空中,星星点点的祈愿灯如萤火漫天飞舞。

  烟花散落,照亮了夜幕。

  魏瑄仰起头,一滴浊泪缓缓沁出眼角。

  那人终究是红尘中一个缈远的梦了。

  三个月后,大梁城的暮风斜阳里,魏瑄驾崩于长乐宫,谥号昭武。

  ***

  又是一个清早,第一道曦光照在大梁城湿漉漉的青石路上,一部驴车悄悄地驶出了朱雀大街,直向南门而去。

  那个与他相扶西相伴五十多年的人已经离去,大梁城中再无羁挂。

  满目熟悉的街景海潮般退去,车声辚辚中,大梁的城廓在萧暥的视野里逐渐远去。

  他把芦园的孩子们交给小彘照顾,并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他们。

  和当年一样,他孑然一身地驾一部驴车,驶出了大梁。

  一路走走停停,黄昏的时候,他投宿一家客栈。

  晚上,他点了碗面,在大堂里找了个角落慢慢吃。

  大堂里汇聚着天南海北的来客,其中有个说书人,摇着扇子道:“要说那昭武皇帝,十五岁从军,东征西战,驱逐蛮夷,收复沧州,十七岁登基,扫平诸侯,远征漠北,夷狄是闻风丧胆!”

  “彩!”众人喝彩道。

  阿季……萧暥心中默念,

  他一边吃着面,一边听着说书人将魏瑄的一生娓娓道来。

  火光烛影里,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少年笑盈盈地坐在他对面,将自带的浇头添到他碗里。鲜美的虾仁、香嫩的牛肉、碧绿的葱花……

  吃着吃着,视线被面汤的热气熏得一片模糊。

  “怎么馋哭了?”一道清雅的声音微笑着道。

  靠!萧暥赶紧抹了把眼睛,“哪有!被汤面熏的!”

  然后他霍然抬头,就见一片青衫悠然落下。

  谢映之坐在他对面。他的到来依旧如一片雪花般轻盈无声。

  “映之?”萧暥又惊又喜,眼中不由涌起一阵热意。

  他已经五十年没有见谢映之了!

  当年海溟城大战之后,谢映之身受重伤,闭关修行,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再看谢映之,五十年的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仿佛昨日刚刚告别。

  谢映之看着他,却轻叹了口气:“小宇,你头发白了。”

  萧暥毫不介意道:“我已是古稀之年了,也是自然的。”

  谢映之摇头:“朝为青丝暮成雪,五十年了,相思愁断,人间白发啊。”

  萧暥淡淡笑了笑,没有答话。

  谢映之点了一壶茶,徐徐斟来,边道:“小宇打算去哪里?”

  萧暥一愣,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也许四海为家罢。

  谢映之见他一脸茫然,莞尔道:“既然你不知道去哪里,不如送我去洛云山如何?”

  萧暥欣然答应。

  次日,萧暥便驾着驴车,一路南下而去。

  五十多年前,他也是从这里南下安阳城的。

  当年遍地疮痍、满目焦土。而如今,田野间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他们在江陵渡口过了江,经过永安城,再去葭风郡的洛云山。

  清晨,天空下着蒙蒙细雨,郊外浅草青青。

  他已经有五十年没有还乡了。

  五十载光阴过去,江南的春雨依旧温润,江南的春风依然缱绻,吹拂起游子的衣衫,沾湿他如雪的长发。

  他们在永安城郊的一家早茶铺子里,点了份朝食,刚要动筷。

  就在这时,官道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萧暥倏然抬头,就见细雨中一队轻骑飞奔而来,云旗猎猎,马蹄雷动,似是哪家的世家公子正打猎归来。

  为首的青年锦衣玉带,雕鞍长弓,细雨中英姿飒爽。

  萧暥霎地愣住了。

  隔着五十年光阴,记忆中模糊的容颜骤然变得清晰起来。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西陵?!

  当他恍然回过神来,马队已经在他们面前飞驰而过。

  就听谢映之轻道:“魏将军两个月前就归来了。”

  “寂灭之地,亦是重生之所,当年朔王设此阵,只为于三千世界中重逢公主。所以万象宫下深藏的并不是外界传言的邪戾之阵法,而是时空交错之处,太墟之地。五十年的岁月,在那里也许就是须臾转瞬之间,只是,归来之人……”

  “如何?”萧暥恍惚道,

  “会忘记以往的一切。所以,陛下和我没有立即告诉你。”

  细雨中,萧暥怔望着魏西陵离去的方向,任雨雾模糊了视线。

  一生戎马,半世风霜。

  归来,江南杏花烟雨依旧,故人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