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轻轻说出的几个字,一瞬间所有的疲惫如海潮般席卷上来,让萧暥的身形不由地晃了晃。

  但却他没有立即握住魏西陵伸过来的手。

  “怎么了?”

  “西陵,战争还没有结束,陛下还被挟持着。我不能回去。”

  魏西陵蹙眉道:“阿暥,你在说什么?战争早已结束,阿季也回府了,你若不信,跟我回去看罢。”

  公侯府里张灯结彩,一改平日的肃穆。大堂上传来丝竹之声,回廊上穿梭着托着果盘珍肴佳酿、衣着华彩的侍女。

  “暥哥哥回来了!”嘉宁飞奔出来,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着,“阿季早上就在厨房里了,说是你这次北上御敌辛苦,要做几个好菜犒劳你!”

  厅堂里,华灯如昼,照着满桌丰盛的菜肴,蜜渍梅花、绣球虾仁、鹿尾蟹黄、金丝酥雀,琳琅满目。

  太奶奶坐在中央,精神健硕喜笑颜开道:“今日家宴,是祝贺阿暥和西陵凯旋,此后再无战事,家国无忧。”

  晚宴其乐融融,嘉宁和方澈兴致勃勃地问了很多西域的风土人情、战事情况,魏西陵和萧暥都一一答来。

  华灯下,魏西陵一身雪白衣袍莹莹辉映,他静坐如渊,俊秀雅正,宛若不染尘烟的世家贵公子。

  而魏瑄还是少年时的模样,坐在萧暥身边默默地听,小心翼翼地替他剔除鱼刺。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温暖地让他眼睛酸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晚宴后,春夜浓如酒。院子里开满了垂丝海棠。

  月照花影,风入林稍。

  房间里扎着红绸,燃着凤烛,榻上铺着大红的锦被,一切都如他们离开之前。

  新婚燕尔,正伉俪情深。仿佛这几个月的征战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萧暥走进屋子,一时出神,恍惚之际,身后被人环住了。

  魏西陵胸膛轻抵在他背上,低头啜着他鬓边,温热的气息拂到他耳畔,激起轻轻的战栗。

  萧暥仰起头,他的唇近在咫尺,柔软的触碰间,那人清爽的气息整个笼罩了他。

  窗外夜风吹拂不息,魏瑄站在黑暗的屋檐下,落花如雪沾了一身。

  纸窗上透出缱绻交错的人影,黑暗中传来低沉压抑的喘息声。

  少年眸中闪动着波光,骨骼清致的手揉碎了一朵海棠。

  灯下,魏西陵沉默地一遍遍吻着萧暥,吻得他唇上鲜红潋滟。让他不知今夕何夕。

  萧暥双手拢着他的脸颊,极尽可能地回应,仿佛要把浓稠的思念都融化在这温软的唇舌间。

  “阿暥,永远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魏西陵拈起他的下巴。

  烛火映出一双流丽的眼眸,被情潮濡湿的眼尾染着一抹烟霞,微微撩起,便是让人情迷的勾引。

  萧暥眼睛里起了雾,“若我要走呢?”

  “那么我就把你关起来。”他说着猛地抬起他的腰,近逼的眼睛里抑着灼热的温度。

  那是萧暥从未见过的目光,有着剧烈如海的力量和压迫感。

  魏西陵抵着他的额头,把他压在窗前,低沉盈耳的嗓音中带着诱人的磁性:“我们多久没舒缓了?”

  萧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烛火下迷离的眼波风流天成,说,“那你想不想?”

  最后一丝矜持如紧绷的琴弦铮然断裂,汹涌的潮水勃然涌出,魏西陵托起他的腰,猛地挺身压紧了他。

  几乎同时,他的后肩一凉。

  魏西陵把着萧暥的手忽然松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正插在他的右肩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暥,愕然道:“你要弑神吗?”

  “也未尝不可!”萧暥说罢拔出短刃。

  只见眼前的魏西陵仿佛一道破裂成千百面的镜子,瞬息之间,碎成无数片,倏然消散了。

  与此同时,周围的屋子、烛火、桌案都乍然碎裂。

  破境!

  漆黑的大殿里,只有四周悬浮在空中的长明灯幽幽燃烧着。

  一道悠远的声音在大殿上空响起,“你什么时候发现这是海市蜃楼的?”

  接着,刚才散于空中的无数碎片又重新凝结起来,成了一道修长的人影。遥遥立于王座之前。

  萧暥道:“西陵是不会迫我的,更不会说要求我永远留在他身边这样的话。你根本不懂他,也模仿不了他。”

  没有人能模仿他,取代他。

  他们之间的默契不需要任何语言的承诺。

  即使他不在了。

  他依旧、也永远是他心底不能分割的眷念。

  “原来如此。”那道声音道。

  萧暥:“还有,里面所有人的衣衫都是左衽。”

  “怎么?”

  “在大雍朝,衣衫穿着都是右衽,左衽是胡人的穿着。”萧暥道,“所以,所有的人都是镜像。”

  “是我大意了。”那身影道,“但是既然你早就发现了,为什么还陪我演到现在?”

  “我在揣度你的意图,你为什么要制造这个境,直到我想到了阿季。”

  “嗯?”那声音颇带欣赏,“他怎么了?”

  “你在蜃楼里跟我纠缠,是为了让阿季看到这一幕,以增强心魔对他的控制罢。”

  “同时,你也想把我困在这里,是不是?”

  永远都走不出海市蜃楼,永远困在这无量殿里。

  “花神选中了你,你本来就是我的。”

  萧暥挑眉:“那狗尾巴花?”

  对方沉默了一下,皱眉道:“放肆。”

  随即手指轻轻一点,一道无形的力量如海潮般向萧暥压来。

  紧接着,黑暗的大殿中掠起一道明亮的火链,火链转瞬间化作无数符文,在萧暥面前流转成一面圆形的护盾,顶住了席卷而来的风暴。

  “子言!”萧暥霍然回首,不知什么时候,墨辞也已经从蜃境中醒来。

  “我说老妖怪,装神弄鬼地欺负一个不会玄法的人算什么本事!”墨辞说罢手一扬,无数枚流转的符文瞬间化为一支支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射出去!

  那王座前伫立的修长身影却一动不动。连一根手指都没有抬起。

  漫天激射而来的利箭在他面前忽然凝住。随即瞬间炸开,散做无数火花落下。

  一时间,大殿里被照得明亮如昼。

  也就这片刻,萧暥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顿时一惊:“这不是阿季吗?”

  “以前是。”墨辞道,“现在被老妖怪夺舍了。”

  萧暥发现,此刻魏瑄的容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那是一种没有温度的,仿佛冰雪凝结成的雕像,晶莹剔透,衬得他的眸色极黑,一点光都透不出来。

  那眼神也是萧暥从来没有见过的,既不像他少年时光华流淌的清澈,也不像他登基后辗转深思的莫测。而是虚无缥缈的,深邃又透彻。

  “老妖怪?你说谁?”魏瑄目光一沉。

  随即大殿中的空气炸起一股狂澜,向墨辞铺天盖地地压来。

  墨辞身形轻捷,凌空飞旋而起,堪堪避过狂暴的气流,同时在空中甩出火链,无数燃烧的符文流转成一道金色的锁链,就向魏瑄席卷而去!

  魏瑄缓缓抬起手指,隔空轻轻一点。

  那火链就像被击中了七寸的蛇,去势一挫,随着一声尖啸,竟风驰电掣般向墨辞倒卷回来。霎的勒住了他的手足脖颈,墨辞额头的青筋顿时梗起。

  火链灼灼燃烧着,他白净的手腕烧出了红痕,有皮肉焦灼的青烟冒起。

  “子言!”萧暥来不及多想,挽弓搭箭,一箭乘风,离弦而去。

  魏瑄像刚才一样,轻抬手指,正要隔空拦截。

  谁知那羽箭去势尤疾,竟掠过他的指尖,如闪电般擦着他的颈项飞去。留下一抹浅浅的血痕,一滴鲜血顺着苍白的肌肤滑落下来。

  魏瑄抬手抹了一把脖颈,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暥,竟以凡人之身伤神!

  “你到底是什么人?”魏瑄袍袖一扬,一股铺天盖地的力量向萧暥卷来。

  萧暥感到头顶的空间仿佛急剧膨胀一般,有千钧之重向他压下来。

  他以剑支地,喉中涌起一股熟悉的咸腥味,被他强咽下去。

  他抬起头,不屈的目光看向魏瑄。

  魏瑄淡淡道:“臣服我,就放过他。否则……”

  说罢漫不经心地收拢手指。

  锁链瞬间收紧,墨辞的身体顿时绷直了,鲜血沿着锁链滴下,眼看就要被扯得四分五裂!

  “住手!”萧暥急道。

  就在这时,嗷呜——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巨吼,如霹雳惊雷,仿佛大殿都跟着震动。

  魏瑄眉头一皱,抬眼望去。

  就见大殿前出现了一头巨兽,体型像马,矫健似豹,头上有锋利的犄角。浑身毛色漆黑如鸦羽。

  正是雷戟兽!

  魏瑄冷哼一声,仅目光微微一凝。

  四周的气流立即卷起一股磅礴的力量,狂飙而去,地面片片掀起。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雷戟兽嚎呜一声,转头就逃。

  接着,殿前一道清风荡过,如融冰化雨般,那狂暴的气流倏忽之间就被打散,消失于无形。

  月光下,霜白的衣袍翩然浮动。

  雷戟兽怯怯地躲在来人身后,露出半个头看向大殿里。

  “玄清子。”魏瑄的声音遥遥传来,“你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