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声寒,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名侍从端着宵夜进来。

  漆盘里盛着熬豚和菜蔬,还有一份热腾腾的羊羹。高严向来节俭,今夜加了两道大菜,倒让侍从有些意外,思忖着该是来了客。

  他谨慎地跨入门,就见清冷的厅堂里,高严负手独立于案前,眉宇深蹙,案头铜灯寂寂照着桌上舆图。

  他左右环顾,却不见有客。唯有空中还依稀留着一缕湿寒的雨气。

  萧暥早已经走了。

  戎马倥偬,难有停留。

  高严叹了口气,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拿下去罢。

  他原本见萧暥形容清削,气血苍白,烛火下都不见颜色,便让伙房多备两个菜,现在看来,早知道还不如就热几个包子,说不定萧暥还能赶着吃上几口。

  窗外夜雨飘摇,一如这飘摇的乱世。

  此去都昌城还有百余里,路途遥遥,沙场凶险,风雨满征衣。

  ***

  雨夜,马蹄激起泥水飞溅。林间寒雾中隐约有两点萤火如影随形。

  “主公,此间有探马游骑。”云越道。

  萧暥早就看到了。徐放不愧是铁鹞卫头目,看来他不仅驻守要冲,还在黄龙城周边广撒探马。

  萧暥沉声道,“跟上,不用管队形!”

  随即一夹马腹,战马疾驰如电。身后的十骑,紧跟着在林间呼啸而过。

  夜雨路滑,林间疾驰很考验马术。果然那几个探马只跟了片刻,就放弃了追踪。

  深夜,鹰嘴口,徐放大营前亮如白昼。

  数十支火把照明下,士兵们满身泥水奋力地挥动手中的铁铲,挖掘壕沟陷坑,铸造工事。

  中军大帐里,徐放一边看各地线报,一边烤着火盆去潮。

  “都尉,探马回来了。”

  军帐掀起,一名身披雨布的士兵进来。

  徐放拢了拢披在肩头的衣服,“如何?”

  “报将军,未见敌军,不过……”

  “不过什么?”

  “有一队人马,绕过此处,向西南方去了。”

  徐放立即警觉道:“多少人?”

  “十人左右,队形散乱。”

  徐放心道,才只有十人,闹不出什么风浪,这大概是往来的乱兵草寇了。

  “将军,是否要追击?”

  徐放抬头看看营外这连天雨幕,“不必了。”

  夜雨路滑,林中很容易迷失目标,就算是有游骑探马,区区十人,也犯不着大动干戈。

  当务之急还是挖好壕沟,建起工事,布下连弩,扼守隘口,静待萧暥南下的大军更为重要。

  ***

  都昌城。

  清早熹微的天光里,守将赵义登上城楼例行巡查。茫茫雨幕中,就见广袤的原野上,一队人马向东门疾驰而来。哪里的军队?

  片刻后,赵义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低声问云越,“主公何时到的襄州?”

  进城后萧暥简单了解了一下都昌城的兵力部署,和高严所说相差无几。

  都昌城有守军五千人,都是之前魏西陵训练的精锐,除此之外,还有三千刚招募的民兵。但这些新兵只训练了一两个月,还没上过沙场,若说是拿着刀剑的农夫也不为过。

  所以凭都昌城目前的几千兵力,守城尚可,若要分兵去攻黄龙城是不可能的。

  “留下三千将士驻守城防,其余人立即到大校场。”萧暥道。

  兵力的优劣不在于多寡,而在于怎么激发战力,在于如何调配。

  片刻后,数千士兵列阵于城楼下,风吹掀起阵阵雨幕如雾飘过。

  萧暥容色苍寒,默然按剑登上点兵台,所有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缓缓移动。尤其是那三千新兵。

  他们大多数是走投无路的流民,在诸侯混战的乱世里挣扎求生。直到襄州屯田新政,给了他们农具和耕牛,只要开垦荒地,就能拥有土地田舍和安稳的生活。无数人从各州郡扶老携幼举家带口地投奔而来。在乱世风雨中,终于有了一片安居之地。

  这两年来,襄州屯田千顷,物阜民丰。上月,襄州开始征兵,百姓纷纷投军。但为保证耕种,高严规定每户有两名以上男丁者,方有一人可应征从军。这些人从军,不仅是想立军功,也是护卫襄州,护卫他们的土地田产。

  阴沉的天空下,旌旗飞扬,萧暥扶剑而立,朗声道:“襄州军的将士们,无论你们来自哪里,如今你们在襄州扎下了根,这里就是你们的乡土,有你们的土地和族人。现今,有人侵夺襄州的土地,占领黄龙城,该当如何?”

  “把他们赶出去!”“夺回黄龙城!”士兵们纷纷呼嚎响应,声震如雷。

  萧暥眸中凝起寒芒,倏然抬手,嘈杂的声响立即平息下来,四周只有一片静默的吸气声。

  他明白,战场上光有决心是不够的,这些新兵毕竟没有上过沙场,也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的磨砺。但是这个乱世已不会给他们慢慢磨砺成长的机会。

  他们的第一场仗就要攻下黄龙城军镇,是硬仗中的硬仗!

  他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紧张和激动,甚至有些人握着戈矛的手都攥紧了微微颤动。

  微小的细节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到过因为过于紧张,临战拉不开弓的士兵。

  他清利的目光掠过军阵,“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没有经历过战场,没关系,谁不是从新兵过来的!”

  “我第一次上战场不仅脱离了大军,还捅了山匪窝。”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一念飞闪。

  ……

  初夏,南方潮湿的丛林间,雨后空气中有木叶清香。

  军帐里,魏西陵刚结束了一个军事会议,正凝目看着舆图,刘武忽地掀开军帐大步进来。

  “何事?”

  “少将军,那个萧……”刘武支吾道,魏西陵让他看着萧暥,结果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魏西陵似有预料,目光冷峻地抬起头,“他去哪里了?”

  刘武硬着头皮,“说是去林子里打兔子。”

  魏西陵眉心一蹙。

  父亲三令五申不许擅自行动。萧暥不仅擅自行动了,还拐带了几名士兵跟他去抢山头。

  “备马!”魏西陵疾步走出军帐。

  隔着时空,萧暥恍然间觉得,仿佛是在向他走来。

  夕光下,军营外的野蔷薇开了一片,魏西陵披甲上马,风扬起战袍似雪。

  ……

  校场里传来一阵阵紧张的吸气声,有人已忍不住问:“将军,然后呢?”

  “我们荡平了整个山寨,还差点抢了那匪首的压寨夫人!”

  “哈哈哈!”“将军神勇!”校场上嚣声一片,刚开始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快起来,脸上显出跃跃欲试之态。

  “那一战之后我便有了自己的队伍,我记得每一个兄弟的名字,如今他们都成了百战之精锐。”萧暥环顾四周,清越的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拿下黄龙城军镇后,你们就是襄州军的精锐!”

  士兵们都显出勃然振奋之色,一名壮汉忽然抖着嗓子道,“如果我立了大功,将军也会记得我吗?”

  “当然。”萧暥步下几级台阶,就见那汉子浓眉朗目颇为威武,“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激动地仰头看向他。

  大战之前,阴沉的天空下,那摄人的美貌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我叫朱震!”他昂首大声道。

  “朱震,好,我记住你了,等你立了功,我请你吃酒!”

  朱震心涌起一股激昂的热意,用力挺了挺胸膛。

  “将军,还有我!”“我也要立功!”这下连旁边的老兵都按捺不住了,争先恐后道。

  云越暗暗看向萧暥,短短的几句话,就让士兵们迅速放下心中的紧张和焦虑,激起他们心底炽烈的战意。只要跟着他,就□□,立战功。

  “此战不论新兵老兵,你们要并肩作战。”他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哑,

  这将是一场硬仗,但并不是毫无花巧可言。

  或许他还要赌上一点点运气。

  午后,都昌城下旌旗猎猎,茫茫雨雾中,城门开阖,数千披甲执戈的士兵浩浩荡荡向黄龙城而去。

  ***

  官道上,雨雾漫漫,潘悦的两万大军正往黄龙城开去。天雨路滑泥泞难行,两天下来士卒疲惫,行军速度明显放缓。

  潘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见前方连绵雨幕中一骑疾进。

  “报——将军,前方道上见一支军队向黄龙城开进!”

  潘悦急勒住马:“有多少人?”

  士兵道:“雨中看不真切,约莫五千人,正向黄龙城疾进!”

  潘悦眉头一皱,这是哪里的军队?

  从时间上说,大梁与黄龙城相距千余里,萧暥南下的军队是不可能那么快到黄龙城。

  “何处来的军队,可看清了?”他急问。

  士兵道:“从西南方而来。”

  西南方?潘悦心中一动,西南方是都昌城的位置。

  “看来是都昌城的守将赵义坐不住了。”一道森冷的声音隔着车帘阴阴地传来。

  说话间几根枯瘦的手指拨开一线车帘,露出半张惨白的面具,东方冉道:“将军从后追击,必能一战而摧之。”

  潘悦小眼睛狡猾地转了转,“不,放他们走!”

  东方冉心中一沉,问道:“为何?”

  潘悦道:“先生认为凭五千人能攻下黄龙城吗?”

  东方冉虽不擅兵事,但也知道黄龙城军镇固若金汤,还有一万守军,休说赵义只有五千人,就算是五万人,要拿下黄龙城也不容易。

  于是他阴声道:“潘将军打算如何?”

  潘悦眼露贪婪之色,“此刻,赵义抽调大半兵力去攻黄龙城,都昌城中兵力必然空虚。”

  东方冉眼中幽芒一闪:“你要袭取都昌城?”

  “此乃天赐良机!”

  潘悦此番率军两万开赴襄州,本来就不是去支援北宫皓的。这是主公染指襄州的大好机会。

  他前天还在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夺取都昌城和襄远城,没想到这才走到半路上,赵义这蠢货不自量力,倾城而出去攻黄龙城,这等于是把都昌城这块肥肉送到了他嘴边,岂有不吃的道理?

  东方冉阴沉道:“所以将军是想放祸水北流,让北宫世子替你拖住赵义,你好乘机夺取都昌城?”

  潘悦嘿嘿一笑,“先生何必说得如此难听,别急,这只是战术。”

  “先生想想,都昌城若被我拿下,赵义知道后,必要急切回军去救,那么黄龙城之围自解。”

  “到时,我若再半途截杀之,赵义大败!”他洋洋得意眯起小眼睛,“此乃兵道也。”

  东方冉当然知道潘悦打的什么盘算,乱世里尔虞我诈,往来不过利益。但那是潘悦的军队,他也左右不得,只能阴阴地哼了声,“既如此,将军速战速决。”

  说罢便放下了车帘。